我现在体会到,一个人要是被附加上莫大的压力,那滋味是不好受的。但我天生自己会解脱自己,我不是什么笨蛋傻瓜,我会给自己套上永远也解不掉的枷锁吗?不会。我会顾忌到别人对我多么重视而我对他们多么重要吗?不会!我会让自己轻松的心情变得不再轻松进而沉重得连翻身都困难、连睡觉都尝不到香吗?不会!我会为别人做什么而委屈自己、放弃自己追求享乐的时间换得他们的尊敬瞻仰吗?不会!我说了,我不是笨蛋傻瓜。别人为我付出一切都可以,我哪怕替别人想一点都感到累。我的生命是嫁接在别人身上得以延续,而不是别人依赖我而活着。我管你活不活呢!你们这群残废的家伙,老老小小给我上套,唬弄我吗?你们艰难又怎样?痛苦又怎样?活不下去又怎样?与我有关系吗?我还要不要活呀?谁让残废者来依靠健全人的?想得多么神圣啊!我还想依赖你们哩!你们不是要希望吗?我就给你们希望,然后你们给我享受,幸福快乐的享受!希望就在这儿,来,拿去吧!我的享受呢?快,给我送过来!送到我的手掌里、心灵里、大脑里,送到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需要的地方!不情愿吗?是不是有点被逼迫的味道?那好,你们不送来享受,就甭再提希望了,狗屁希望!希望啊!狗屁!
我在自己排解心里郁闷、压抑烦恼的时候,我隐约听到木楼上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我似乎感觉到木楼在摇摇欲坠。我回过头,看见统领伏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痛快的大哭起来。他好像也在排解着他甚至他的上几代人的心里郁闷。我很清楚,希望来了,他正代表着全白土地人祖孙无数代在以哭代唱,告慰祖先,希望来了嘛!
我走出木门,那团黑气其时笼罩在木楼顶端,并没有要远去的意思。我想不出它准备干什么,于是我对它说:压下来吧!压下来!
七、在祠堂里
当着全白土地人的面,统领惭愧的发言,大意是说太子现在已成婚安家,是成人了,朝拜祖先的功课也已参完,该让他主持白土地上的事务了。大家谁有意见吗?统领咳嗽着问。
大家谁都没意见。
大家早就等着这一天。
龙年太子抖抖身上的土,把自己的住所搬到了祠堂的木楼上,就成了新的白土地统领。
跟随我的簇拥者们,也都搬到了距离祠堂最近的地方。他们新挖了窑洞,里面简单装饰,土炕上铺上破旧的席子,撒上酥软的谷草,就是能睡觉的暖窝了。我清点了他们的名字:大模子、蛮嘴、斜头、赵干、狗子,缺那个被砸成稀巴烂的福娃。另外一个是黄叶儿。起初,我本不想让黄叶儿在我面前出现,但由于我需要她端饭、需要她洗衣服、需要她打扫卫生,因此我忍了一口闷气,叫她来住在大模子等人新挖的窑洞里,专门腾出一只做饭用的厨房,整修了土炕,铺垫也较其他人稍微好一些。黄叶儿从此独守空窑。我清楚,再也没有人敢去碰她,甚至敢开一两句粗俗的玩笑。而我,压根就不愿碰她。至于黄叶儿的身体急剧消瘦,原本的美丽已失,变得寡言少语,行动木讷,则与我没多大关系。
现在,我独自坐在木楼上的阳台前,眼光眺望广阔无垠的白土地。一些清淡的雾气是红太阳的狠心爆晒从白土地上蒸发出来的,那些雾气一样炊烟一样的白色物质浮在白土地表层,并不上升,也不移动,死死地守着。是秋天了。苞谷已收,糜谷已倒,一切显得悠闲而自在。远处一大群蠕动着的羊表现着生命极其微弱的一面,它们保持着亘古姿态——啃食白土地上根本不存在的野草。但它们活着。奄奄一息的活着。我渴望空中有一两只鸟儿飞过,但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回想起七岁那年送龙妹去安葬时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鸟儿,这么多年来它们竟再也没出现过,心里愈发觉得空荡不少。我还回忆起那年我吃掉了一只活着的叫天子,这么多年来竟也没有叫天子出现过。我记得黄麻瞎死时我在白土地上发现过一只活着的蚯蚓,几年了竟再也未发现过。是不是白土地上还有什么存在,只是没有被粗心的我发现?
我喊叫大模子:“大模子,你没死吧?带上他们几个,去,到地里仔细地搜查,看有蚯蚓吗?没有!怎么没有?我亲眼看见过。如果没有蚯蚓,看看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我坐在木楼上,登高望远,俯视着身下大模子他们像病鸡一样,爬在白土地上搜寻的情形,心里稍微感到一丝快慰。
“有没有?不论什么,只要活着。”
“没有吗?笨死了你们,仔细!仔细!发现了叫我,不要弄死它们!”
“还没有吗?你们的眼睛不够用是吧?”
“狗子,你看见什么了?没有你那样干什么?骗我好奇心吗?不想活了吗?”
“斜头,你把你那眼睛拿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赵干,赵干,叫你呢!你个王八蛋不想找了给我回来!你三心二意想干什么!”
“一群没用的东西……”
天空中的红太阳显得又高又冷,它静默得不发一丝声音,使我无趣又无聊。我觉得平淡极了,烦闷极了,我觉得生活一点也不好玩,人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意思。我就那么坐在木楼上,一会儿抬头望望不热也不凉的红太阳,一会儿俯首看看趴在白土地上四处搜寻玩物的大模子他们,等待着时光静悄悄地快速溜走。
我就这么等待了半天,大模子他们一无所获。我恼怒极了,躲进祠堂里去看供奉着祖先和我的挂图。挂图们还是老样子。尤其是希望中的那个我,一点儿也没有变。我喜怒哀乐变化无常,他始终如一,表情呆板。我开始厌恶他。祠堂里的香烟飘荡着纯正的香火味,刺得我的鼻孔一阵阵生痒。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个裸露着大半身的女人,心里便忽然萌生了关于女人的诸多想法。我迅速折返出来,站在木楼阳台上,本来想叫黄叶儿上楼来一趟,却看见黄叶儿正站在大模子他们中间,指手划脚对他们说着什么。他们说完了,又都回头向我张望。我听到黄叶儿说:“去吧,你们快去吧,回来尽量晚些。太子要发怒,我担着。”这个小黄妖,她曾经劝阻我不能住到祠堂里,说有损祖先的威灵,现在她要做什么?难道她要使出什么阴坏的招,想让我难堪是不是?或者,她要报复我对她的冷淡?小黄妖,你不要嚣张,你不要太阴毒,如果想拆掉你,我也绝不会手软!小黄妖,看你能施展多大伎俩!
我心里一边咒骂着,一边目送着大模子他们一伙渐渐消失在空旷的白土地上,直到他们没入那堆蜂窝状的窑洞深处。然后我看见黄叶儿若有所失的怅呆了一会儿,转身走入苞谷场。
我仍然坐在木楼上的阳台前,瞪视着天空中那轮红太阳向西坠落。红太阳忧伤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它原来和我一样,周而复始的平淡生活也过腻了,厌烦了,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失落和惆怅。它下跌的一悠一悠,使我的心情也跟着一悠一悠。它痛苦无助的无奈呻吟在天空中孤寂地回荡,它连想找个能对话的对象也没有。它有时把脸转向我,有时把背转向我。它其实不愿看到我也忧伤的表情。忧伤对着忧伤,谁知道最后会忧伤到什么程度。还是算了吧。我和红太阳心里都这么想,算了,互诉凄苦有什么意思!
不大工夫,黄叶儿摸上楼来了。她脸上尽量放着灿烂的笑,像红太阳心情最好时的那种。她背着一只手,故意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探路,并装出可爱又可怜的模样说:“太子,太子你在哪儿?”我气恼她,并不想理她,便漠然地观察着她的表演。“太子,你应一声,你在哪儿?你应一声,我好找见你。”我心里哼了一声,但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黄叶儿摸索着走路,脚下一步一步试探着,走得有些艰难。可我并没有丝毫同情她的意思。我想她这完全是装出来的,凭她一贯准确无误的辨别,她还能找不见我!装吧,装吧,看你还能装多久!我这样想的时候,黄叶儿却被一根不平整的木头摔倒了,重重地摔倒在木楼上,她的身子把木楼砸得摇晃起来,但她忍住疼痛,咬紧牙关,并不哭叫出来。她摔倒的那一霎那间,我看见她背着的手里抓着一只小老鼠。小老鼠黑眼睛圆溜溜的,尾巴很细很长,受到惊吓竟也发出“吱”的一声叫。我突然心里有了一丝感触,盲女黄叶儿能为我抓住一只老鼠,可见她费了多大的劲!可是只那么一闪念,我的想法又变了,她想乞求什么吗?她想得到什么吗?我不会给她什么的。做梦吧小黄妖。用这手段也太简单了点儿。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白土地上的统领了。拿这招蒙我?太嫩了吧!
所以,黄叶儿自己摔倒后,黄叶儿自己又爬了起来。我看见她的膝盖上有一片红色,我知道那里可能被摔破了。而她手里的小老鼠还在。她爬起来后,就站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把小老鼠递给我,轻声说:“太子,我知道你闷,用它解解烦吧。”我接住小老鼠,看见小老鼠确实好玩。我本来想说句感谢话,却觉得张口很费劲,于是缄默对待。黄叶儿就下了楼。她一瘸一拐,用手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涌现的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她的背影透现出她的身子很单薄,也很坚强。她在转身下楼的那一刻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我盯着手里黄叶儿送来解烦的小老鼠,心情愉快地笑出了声。
是傍晚了,黄叶儿送来的晚饭我已享用,但还不见大模子他们的影儿。我本想叫问黄叶儿,你这个小黄妖把他们支派到哪儿去了?却又实在不愿意跟她说话,因而,寂静就这么维持着推动着时间的前进。
天穹顶部群星相继闪动,白土地上开始万籁俱寂。一整天的时光只剩余很少的那部分了。推着时光轮子过渡的使者,这时也怕想要打瞌睡了。
祠堂里油灯微明,映照着四面墙壁上形色各异的祖先画像和各种图腾及象征物,影影绰绰,有的狰狞恐怖,有的慈祥和蔼,有的乱七八糟,有的形态逼真。我躺在它们中间空地上搭建的木板床上,聆听着逐渐从遥远的地方奔涌来的风沙声,觉得睡意越来越浓。
祖先的或者是我的木门被推开时,守门的那些保佑者竟一个也没起作用。当时,我和白土地上我的祖先们都迷迷糊糊睡着了。我被弄醒的那一霎那间,我当即吃惊地和挂图上的我一模一样了。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孩就站在我的床前。借着微弱的油灯,我看清了她残疾的一条腿,我便明白,她是属于白土地上的某一户人家的。我还看清,她惊恐的双眼里流露着想要逃走的信息。我便也明白,黄叶儿下午叮嘱大模子他们什么了。是黄叶儿羁縻的。肯定是。
而这时,我不争气的胯下有东西跃起。因为,即便油灯微弱得非常,我也能看清她并不遮掩的隐密地暴露得是那么清楚,连一根根黑色卷曲的毛丝也能分辨出来。我感到臊热。当着白土地上的祖先挂像,我也顾不得要干些什么啦。完全抛开她挣扎中的疼痛哭喊,我完全自通地进入且挤压着她发颤的身子,再让自己完全占有她并尽力使她完全占有我……在幸福过后,我想到了黄叶儿这个小黄妖也许将成为我一生摆脱不掉的阴影和对手。她太了解我了。太了解我的人,对我将是一种危险。
反正这一夜,我没有再感到无聊。因为我有事做。事情做完之后,我沉沉地睡觉。睡生平最香的觉。我在梦中,通晓我的女人黄叶儿的痛苦和无奈。但我属于那种不太自责的性格,我并没有错。那么,黄叶儿错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有女人陪床的夜晚是浪漫而舒适的夜晚。有女人开始陪伴终生的日子是成就其他事业的良好起点。难怪要我尽早成婚。难怪尽管我是尴尬地成婚,也成了白土地上新的统领。我十五岁啊!我梦中的毫无头绪的杂乱想法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是我在那个被送进祠堂的女孩子身上尝到了点什么。于是我老想着些什么。我独自抚摸着自己有些轻微生疼的男人物件,让思想飘浮在我的古老的挂图上的雾团里。我脚下畅激着白色大雾,我轻飘飘地行走于毫无阻拦的白土地上。像大雾一样酥软得没有硬度的白土地载着我的思想浏览着属于我的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的一切里,我第一次排列女人于首位。我的身旁,低声嘤嘤地泣哭我并没有听见。
过了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没有看到任何异样变化。我一个人躺在祠堂地上的木板床上,愣愣地盯着屋里的各个挂图出神。我想我做梦了。关于女人的梦。
但到了这天的晚上,我又被弄醒时,我的床头又站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我仔细地观察她,发觉她没有昨夜里那女孩的害怕恐惧,她微笑着,似乎是急切地想要扑倒到床上来。她也是一丝不挂的样子,她也有身体上的某部分残缺。她叉开大大的双腿,夸张地让我看清她大腿以上的完好。我这时想,她肯定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在我不是统领时,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待遇?难道仅仅因为我年少吗?我还想,我又做梦了吗?我环顾四面墙上,看到我的挂图与祖先的挂图都清清楚楚,油灯映照着他们生动激情的脸庞,像是在鼓励我什么。我的女人黄叶儿为我苦心抓的老鼠在某个角落的铁笼子里吱吱发着叫声,像是在教唆我什么。我因此而明白,我是该重复些什么。还因此,我知道拥着女人有许多好处和乐趣。我的女人黄叶儿、我的簇拥者们真是太想得周到了!我心里感谢你们。但这也是你们应该做的。我是希望、我是统领啊!
在祠堂里,我生活的富有情趣。
在祖先面前,我找到了希望附带来的价值。
龙年太子这一生,真是没有白活。
生在残疾的白土地上,真好。
在祠堂里,我的日子漫漫地流过。我的女人黄叶儿为我的生活竭尽全力进行操劳安排,我的簇拥者们听从这种安排,在白土地上,四处去寻找能为太子陪床的女孩。他们早出晚归,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费了什么样的脑筋我不太大清楚,但他们为我能找到一个又一个的乐子,却使我心里异常愉快。
我白天站在祠堂的阳台上,俯瞰着身下茫茫白色土地,眺望着活动稀落的渺小的白土地人,盼望着天色快点变黑。我急切地心里迫赶着红太阳早一些从东转移到西,从出生早一点靠近死亡,然后我吃掉我的女人黄叶儿为我做的可口饭菜,躺进祠堂里的木板床上,做好等待准备。我有时玩玩黄叶儿为我抓来的小老鼠,有时背着双手,在祠堂四周走来走去,我暂时满足于我面临的这种生活状态。我有时听到谁家刚降生的孩子痛苦的哭声,心里当即产生了无比的欣慰,我知道他们的降生是专来为我服务的,这样,白土地上子子孙孙的人们都会成为为我服务的好人,我不会为以后的日子难过而发愁。我并没有忘记我嘲笑过憨憨爷活了五十九岁太短的事,我想我将会是白土地上那个最英雄最气派最拥有人生意义和人生财富、活得年龄最长久的人。我还没来到白土地时,我的挂像就已在祠堂里香烟缭绕了近百年,这难道不是我的非凡不一般吗?
我这样每天想着自己的伟大,享受着白土地人所带给我的美满幸福,悠闲自在,充满趣味。
当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子被每夜陆续送来时,我甚至想说:让我歇一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