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土地上有统领,但统领没有来。谁告诉了统领事情出了意外,统领说要看太子怎么处理这件事的。阴险狡诈的统领,他要干什么?他试探太子的本事难道就是想看看太子会杀人么?太子饶恕了自己的簇拥者怎样,太子杀了自己的簇拥者又怎样?不识好歹的福娃,谁家的女孩子不可以霸占,偏要跟太子作对!且选择太子结婚的日子!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福娃,太子待你怎么了?你对太子有抗议就挑选这样的报复方法?太子是谁呀?太子是全白土地上的希望啊!你对太子有意见,还是对整个白土地有仇恨?你目的何在!
天哪天哪!谁能替无能无知的龙年太子解决了这麻烦事呀?其他簇拥者们呢?谁来,来给太子拿个主意!然而没有人敢。所有人都等着太子。等着太子的决策。等着太子决策后执行结果。
天哪天哪!这不叫太子好为难吗!
我的破窑洞房门吱吜响起,我看见今天要成为我的女人的黄叶儿一身鲜红,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病体如槁地踱出门来。我看见她时心里蓦然生出了莫名仇怨,我想她在感觉到我的存在时也定会感到我向她所喷射的仇怨。仇怨多如牛毛,细如牛毛,像牛毛那样密集。小黄妖!我心里恨恨地咒,会叫出死人声的小黄妖,去死吧!
那时,所有正在等待太子做出最后决定的白土地人都像天空中那轮红太阳一样,静静地垂立着不动,连思想也停止了活动,连血管里的液体都放慢了脚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黄叶儿竟在太子最为难的时候为太子解了难。黄叶儿的话是当着大家这么说的:“你们这不是逼太子吗,太子念福娃旧情,如何决定!但太子仍要决定!有人已经做过决定是杀了他是不是?那就杀嘛!谁破灭白土地上的希望谁先自己破灭一回!不过,太子还是要念交情,就交给他的那些簇拥者吧,不是杀,是用棍棒揍死他!留他全尸。记住:太子的心里想法是永远不会再看见他所仇恨的人!你们还不动手吗?大模子,今天是我和太子的婚期,我已经是太子的人了,你敢不听吗?拉到野外去,把福娃托到野外去,揍死他!”
我心里有一块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下来,砸在我心里正凝结成疙瘩的那地方,两两相撞,硬碰硬,谁也不服输,使我的脸上细汗密布,身上蒸气腾腾。我觉得多少年来我所认识的黄叶儿,原来是我所不认识的黄叶儿。
女人,婚姻,可怕的女人,尴尬的婚姻……我现在真的想睡了……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福娃的绝望的凄厉的惨叫和棍棒咚咚不停的砸打声,我想着这一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的女人却被我的簇拥者抢先奸污,我急切地等待着我的别的簇拥者向我传送福娃已皮开肉绽而死的好消息时,我在我结婚的日子睡着了。
六、希望?祖先
我是成人了。
所有盼望、等待已久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
不,你们不能这么早就给我施加压力重担,名噪白土地的憨憨爷不也是在四十岁才冒出头的吗?而成人的我,不过十五岁到十六岁之间。我知道你们急切,你们心急如焚,你们度日如年,你们好几辈子才等上了一个奇迹——在残废的白土地上,不残废的龙年太子诞生了,紧跟着(或说与此同时),你们的希望诞生了。残疾人把希望寄托给健全人,这理所当然。我接受。
那接下来呢?你们要把希望变成现实是吗?我是成人了。我接受。
清晨,院外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我的名义上的女人黄叶儿准确无误地摸进窑里,给我端来金黄色的苞谷面馒头和一碗照得见影子的菜豆清汤。她把食物放在炕头的破木箱上后,用手推醒我,说:“太子,快起来吃点东西吧,你忘了,今天统领要带你到祠堂进拜祖先哩。”
我睁开惺忪迷糊的眼,看见黄叶儿一脸的温顺和贤惠,浑身散发着新苞谷面的清纯香味,就像一颗刚刚从苞谷杆上采摘下来的还未完全成熟的雏苞谷。她穿着一套纯绿色衣服,是白土地上最漂亮最阔绰的打扮。但我心里鄙夷她。看到她,我就想起了我那天早晨在苞谷地畔听到过的她的叫声,想起为此而送终的我的簇拥者福娃,耳畔又不失时机地会传来福娃最后几声凄绝的嘶喊。尽管我没有亲自去看福娃的终极死相,可我单凭想像,就知道他如何在棍棒雨点般的乱砸下变化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最终化为肉浆。
我告诉黄叶儿,吃得东西留下来,人可以走远点。
听到我这句话,我不用细看,就能想到黄叶儿此刻变了的脸色。她一定心里战战兢兢,痛苦不迭,要滴血的样子。她一定会想到,这本不是她的错,一切全都该怪罪福娃,而且福娃已经不存在了,这一幕也该结束了。太子,你总还想起它,提起它干什么呀?你要学会遗忘,对,遗忘掉不愉快的过去。
实际上,我懒得想。是呀,我想它干什么呀,与我有关系吗?没有,真没有!有个狗屁关系!但我就是不愿见,不愿看到黄叶儿,一看到黄叶儿,我的不听使唤的脑子就往那幕事上钻,我用足力气也拉不回来。“出去吧,出去!黄叶儿,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我是要吃你端来的食物还是吃你?看着我干什么,我难道自己不会吃饭吗?”
黄叶儿啜泣着,轻轻走出去了。
我望着乌黑的窑墙上贴着几个老女人用旧红纸剪的花图样,仔细分辨,却不认识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当太阳从墙缝隙里透进光柱时,且把光柱投到那些红纸图样上后,我隐约发现,那是一团火焰。这团火焰到底要烧掉什么,我猜不出,只感觉它们异常旺盛,火势凶猛,仿佛正烈焰滚滚,内中跳蹿着无数火蛇,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恐惧,我想伸手撕掉这些红纸,还原破窑洞本来的黑色面貌,可我手刚伸出,即刻感到被大火灼烤的疼痛自心内滋生,并蔓延到手臂,手臂上立刻有了烫伤的痕迹。我缩回手来,一股苞谷馒头上蒸发的味道和菜豆汤里飘曳出的味道悄悄钻入我的鼻孔,肚子内传出了饥饿的喊声。
吃过早饭,黄叶儿帮助我更换了作为成人和与白土地上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新衣服,统领就带人来请我进祠堂了。
统领当然和白土地上的人一样,残缺不全。我说过,白土地上除了特别的我,其他所有人都残缺不全。我是那个惟一代表着身体健康四肢发达的龙年太子、白土地的希望。统领不但残疾,且老态龙钟,他不伟岸魁梧,不豁达不严肃,一副邋遢样子,像即将熄灭的一盏老油灯。他说话吭吭吃吃,做事麻哩麻缠,走路七摇八晃,看事物像没睡醒。跟在统领身边的几个人与统领基本没有多大区别。统领向我介绍说该叫马叔杨伯胡先生,可我一个也没记住。
统领看我收拾停当,说:“走么!”
我的侏儒父亲脸放红光,我的多病母亲心里开着鲜红的花,我的女人黄叶儿默默站着一言不发。其实我明白他们都希望能跟着我沾光进祠堂去参拜祖先。然而统领摆摆手,做了个十分坚定的拒绝姿势。
祠堂不远。绵延数千里的白土地上只有一个形成村落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居所。祠堂是敬奉我们祖先的建筑,自然也就在这片村落里。祠堂的建筑与我们所住的窑洞一点也不一样,窑洞是在低洼处凿壁挖穴,祠堂却是在平阔的高台处搭建木架,砌起高楼。所以,当我亲临祠堂的木楼时,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祠堂是个木楼。木楼上充塞着木头的枯朽味和斑驳剥落的油漆的黯淡色彩。一些比我的破窑洞房老女人们用旧红纸剪的图案还稀奇古怪的图案爬在木楼的各个角落里,它们呲牙裂嘴,张牙舞爪,大眼瞪小眼,腿脚很随便,甚至呼吼叫喊,撕打滚翻,它们这些怪物好像要把木楼整塌才放手。统领却说:“这些都是守门保佑咱祖先世代平安的。”
保佑祖先干什么?祖先都是死人了,像福娃那样,也是祖先吗?也要保佑吗?为什么不来保佑我?龙年太子才是白土地上的全部希望,难道没有已死去的祖先重要吗?他们还能创造什么?我能创造我说不清的非常不一般的结果,这是白土地上所有人传说的,共认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很想问统领一句话:我可以住在这里吗?就是祠堂里!我讨厌窑洞!还有我的女人,也得跟来,要不,谁帮我换洗衣服、谁叫醒我、谁给我端饭、谁给我煨炕?
我想问的时候,统领已弯腰屈膝爬上二楼,我则傻傻地盯着那些图案上像衣服又不像衣服的颜色,它们白的白,蓝的蓝,紫的紫,黑的黑,红的红,搭配协调,色泽明朗,分布匀称,线条流畅,形状诡异,精神饱满。我在那一瞬间觉得我也许将与它们融为一体,身上也涂满了这花花绿绿的色彩。那肯定是一次伟大的享受。
统领的唤声从楼上传下来,声音里夹带着一种古老沧桑的腐蚀味。
我爬上木楼,统领正弯着腰打开木门。不知他发现了没有,在他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片冥冥黑气弥漫出来,仿佛要淹灭我们。我心里生发恐怖畏葸。统领回过头来,说:“太子,你知道我们是由什么演变过来的吗?”我摇摇头,眼睛瞅着那片奇形的黑气在空中像魔鬼一样变幻着不同姿态,不时张开巨大的嘴,像要吞噬我们。
我跟着统领走进木门,里面漆黑一片。统领摸摸索索点亮一盏辉光淡淡的油灯,开始指着墙上的一幅挂图对我说:“这是一头老黄牛,它是我们最远古的祖先。”我们的祖先是一头老黄牛吗?我不解。统领又说,“老黄牛其实不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是一个无法证明、说不清的模样,他是依靠老黄牛存活下来的,谁也没见过他长得什么样,只有这头老黄牛看见过。”我认真仔细地辨认,挂图上的内容已模糊不清,颜色褪尽,构图抽象,什么形状也不像,怎么就会有一头老黄牛呢?老黄牛白土地上有,家家用来耕种,瘦骨嶙峋,病体如柴,和挂图上的老黄牛绝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统领指着第二幅挂图说:“这是一只大白狗,我们的祖先也是依靠它才活下来的。”我有点想笑。我忍不住问道:“第三幅呢?是不是一只老绵羊?”统领惊奇地回头望着我,点点头,说:“想不到太子绝顶聪明,竟猜得出来。是的,我们的祖先正是依赖这些才遗传了后代,要不,他们在这片广袤无助的白土地上,是没有希望让后代活到今天的。”我十分想笑了。但木楼内阴气森森,我一个劲地只打哆嗦。
接下来的挂图上是一幅女人像。我瞧了又瞧,看那女人长得很是丑陋。她年龄很大,脸上皱纹很粗,而且她穿着衣不遮体,胸部坦露,大腿坦露,只在腰间胡乱缠了几片树叶状的东西,遮住了神秘之处,她牙齿脱落,手掌肥胖,头发稀少,脚片极小,全身构造既臃肿又上下不一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的身旁,左右环拥着统领所说的那头老黄牛,那只大白狗和那只老绵羊。我用敏锐地目光细心看过后发觉,她们亲热得很不一般,这使我非常怀疑她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再联系到白土地人的奇形怪状,我就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聪明过头了。然而这种怀疑拿什么也证明不了。统领说:“我们的祖先在生下她们的后代后,就因疾病严重而死,孩子是吃老绵羊的奶、受大白狗的保护、骑老黄牛的背长大的,之后便长途迁徙而来。”我又想哑然失笑,而接着,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
但确实,我发现“祖先”都是被大团白雾所笼罩着,与我预见和想像的完全一致。
有几幅挂图统领是在那里声色俱悲地向我解释着,可我觉得什么意思都没有。我们的祖先实在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业绩来,他们平凡得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我对他们压根儿产生不了多少崇敬的意味。他们千百年来保持着那副姿态被悬挂在木楼上,使我甚至感到这不公平,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简直是浪费了资源。这么好的木楼,白土地上独一无二的宏伟建筑,让他们这么死死霸占着,多可惜!我这时突然想,我应该住在这幢木楼上,不管怎样,我都要住到这幢木楼上!只有我,才能给白土地带来希望!而什么祖先,一堆粪土,
谁见到他们干出什么啦?牛、狗、羊,吃肉的东西,终生判定的不会言语的奴役,谁见到它们创造什么啦?竟然会在祠堂的木楼上出现!胡闹!幼稚!可笑!悲哀!百分之二百的悲哀!
但有一幅挂图让我心里生了牵念,久难平静。我痴痴地盯着这幅挂图,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幅图上的男人既威风又高大,他四肢健全,健康没病,阔面挺胸,目光深邃。他仿佛目空一切,骄横的不可一世。他竟然没有残缺?我有些吃惊。为什么?他是谁?白土地上惟一不受感染没有残缺的那人是我,怎么还会有他?他生平有过什么创举吗?我拉住统领要听他介绍。统领揉揉迷朦的眼,把手里快要熄掉的油灯高高举起,映照着挂图上那男人深红的脸膛,嘴里先喃喃地说:“我们的先人,我们的先人,就是这个样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我还看到,挂图上的男人周围裹着浓浓的白色大雾,那些大雾缥缈神秘,游移不定,似乎在托着高大的男人在仙境里周游。
“他死了吗?”我忍住心里潜存的嫉妒,问统领。我看到统领这时已快要迷醉,神志不清。
“他,他怎么会死?”统领爆出了兴奋且高涨的愉快情绪。“他怎么会死?只有他才是我们的希望啊!”统领按捺不住的高兴在脸上荡散开来,使他的脸在油灯下显得空洞而高深莫测。
“太子,你不知道吗?你看不出来吗?咱白土地人盼了多少年多少代,就希望咱白土地人有一天也是这个样子,没灾没病,健健康康,站得端,立得直,腿脚方便,心情愉快,干什么都有力气,能人模人样一回。可盼了多少年,送走了多少白骨,这样的希望也没能出现,现在,老天睁眼,祖宗显灵,终于降下来了你——龙年太子!太子呀太子,白土地上祖辈敬奉的希望在你身上出现了,这个人——他——就是你啊!”统领说的激动起来,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翻滚而出。他用衣袖抹了抹,又说,“太子,就看你的了,希望啊!我们祖祖辈辈都在等这一天,现在终于等来了,太子,你说说,咱白土地人是不是感动了上天,才有了你这个希望的?”
我这时盯着挂图上的我。那是我吗?不太像。他比我高大英武得多。我没有想到,在我没出生的几百年前,我的挂图我的画像就在这幢木楼上了。我是怎么出生的,我不知道,我从娘胎出来就这个样子,是上天给予的吗?是白土地人殷切的盼望感动上天才有了我吗?这拿什么来证明呢?
我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我。我盯着我的挂图形象,心里蓦然失去了对挂图上的我的敬仰和嫉妒。我觉得我仍然是孤独的。
我已无心再观察祠堂里的任何物什,包括谁的脚下香烟缭绕。我看着统领对着或说是我或说是希望的那个挂图虔诚地跪下去,深深作揖,深深叩拜,并点燃香表焚烧叩谢,我的心里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