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地瞪大眼睛张望着他,觉得他死前真是一件好看的事情。假设我刚才疲惫不振的话,现在则是情趣大增。我看到大志而没的人在最后的挣扎真有点滑溜的感觉。我不明白,已经是快要奄奄一息的人为什么还要害怕死亡降至,于其那么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个痛快,享个清福。而我明白的是,黄麻瞎放心不下的乃是他的女儿黄叶儿,更放心不下的,乃是他的女儿黄叶儿的终生依靠——我——龙年太子。他不是放心不下我什么,是因为我这个希望在他的大脑里仍然是希望,并没有印证出现实,他是死不瞑目,有些挂牵,有些不甘。
我想说,你去吧,希望就是希望。
他却想说,太子,能不能给我个让我心安理得的答案,我总是忐忑不止啊。 我想回答,没有肯定的答复,我根本不懂你们这些老残废及小残废想要什么。 他却想说,太子呀太子,我们什么也不要,只求能健康地生存,能安逸地活着,活着,对,就只是活着。
我想笑,想说,活还不简单,你难道还没活够吗?
他却哭着,摇头想说,太子啊,人生在世,既有死亡预约,又何必生出肉囊,还附加想法,如此繁琐,倒不如不生不死了……
野风冷嗖嗖到来,天地浑然变成一片黑色,沉闷压抑的气息夹杂着所有病人身上散发的恶臭难闻,白土地上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所有人都静默着。我的灵魂与黄麻瞎的灵魂对话没人能听见,也没人能猜到。惟独我们自己有感觉。我已经知道,黄麻瞎的灵魂出窍了。尽管他的那副空壳躯体还在几个人的搀扶呵护下,但他已是一个死人了。我无法想清楚我为什么总是能够与死人进行思想交流。当年我曾与龙妹有过长时间的对话,现在,我又与黄麻瞎进行了一次滑稽的谈讨。我想,我可能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想到自己的死,我就不如面对黄麻瞎的死那么快活大度了,我一阵阵觳觫,心和背透顶的凉。冥冥幽风四面逼近,仿佛自己就要进入一个昏暗糊涂的世界。
在我思想偏激地到了另一种境界时,黄叶儿的哭便向所有人表达了黄麻瞎的确切死亡。
五、婚姻
我十五岁了。黄叶儿十六岁。
无数清晨的大雾漫过白土地,撒给白土地上一些稀疏的沆瀣。我坐在低矮萧条的苞谷地畔,仰头望着天空雾朦朦的空旷景色,心里多了一层怅惘无助的感受。成群的半烟半雾的东西笼罩着大地,使白土地上模糊不清,难寻焦点。
实际上,白土地很少有过焦点。
现在的焦点是我和即将成为我的女人的黄叶儿。太单调了,太枯燥无味了,太没意思了。我坐在白土地上的苞谷地畔,觉得自己的快乐越来越少,自己的幸福生活越来越渺茫。我已找不到儿时对白土地所表现的热情的丁点记忆,我目前的心理是极度的悲观失望,和对白土地的厌倦、嫌弃。尽管自一离开娘胎到现在,我所接受的是白土地上前所未有的特殊礼遇,可我仍然没能感到满足。我想我所需要的,难道仅仅就是这些?
不!不应该只是这么少。
从苞谷地里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有小女人的凄惨厉叫,我恍若未闻,懒得关心。今天是我和黄叶儿举行婚礼的日子,这一天我理应高兴,但我痛苦、烦躁、焦虑不安。
苞谷地深处的小女人惨叫刺激而凄绝,仿佛是经受不了巨大的折磨而产生死亡前的祷告。生命之美妙的精彩在这一刻原本意义上是绝伦无比的,但我极其沉痛。我无心欣赏人间绝美的声音在最佳时刻的诱惑呻吟,我清楚我开始对白土地产生了难以满足的欲望。欲望,人生之陷阱也!欲,本能;望,渴盼实现本能。 但小女人尖厉刺耳的呼声就像波浪一样,层层逼进,跑来钻进我封闭的耳膜,又钻进耳洞,使我的耳洞一阵阵感受着被鼓荡的疼痛。联想到我今天将经历婚姻的幸福待遇时,我便想到了女人。女人很可能是这个世间最简单最复杂最有研究价值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种生物。她们本身具有着很难舍弃的魅力,却又不易得到,她们能产生无法攀比的巨大财富,却又会时时处处伤害别人。当然,我还没有经历过深的体验,我聪颖的天赋告诉我,女人是好东西,但又不是好把持的东西。而且,关于女人的诸多总结和说法,我以自己幼稚懵懂的头脑通过观察,也概括了一点——女人其实很可怜,当她一旦向男人献出身体时,她就一无所有了。所以,她依赖她的这点资本要想成就许多事,着实得费一番脑筋和功夫。
现在,我就带着我对女人的这些理解和了解想像着女人。女人的神秘,女人的坦露,女人的伟大,女人的浅薄,女人的表里不一,女人的古怪奇异,女人的……女人的内容像一堆细沙,我并不丰富的头脑有些发胀且无奈。
小女人的声音不断涌来,像一张网,四面围裹,我很难克制自己的波动情绪,也排除不了她来势凶猛的敲击。她似乎是要击垮我脆弱的坚定灵魂,要与我抗争谁的忍耐更为持久。我坐在苞谷地畔,看晨曦微露,望浓雾飘渺,听女人呻吟,想女人世界。白土地淡淡漠漠,色泽透明,气候湿润。这是红太阳下的白土地上最诗意浓烈的一天清晨。
我不知道苞谷地深处的那男人那女人是谁,但我一点儿也不傻的思维能确定关于那男人那女人的具体事例。包括他们的前言正文结尾,我想这与别的人们大致相同,他们只不过也是重复着人类的那种活动性质而已。
遥远处传来了对“太子”焦急而又亲切的呼唤声,那是我的母亲。
我想我的侏儒父亲和弯臂母亲大约今天是白土地上最为兴奋异常的一对。我想所有的白土地上的人今天大约都是兴奋异常的。龙年太子要成婚了,这不一般! 是的,这不一般。
婚姻的礼节一旦付诸实施,就证明我将成为成人,且要担当婚姻所带来的各种负担。而作为白土地上希望的那个龙年太子,要担负的并不仅仅是家庭责任,更有全白土地上交待寄托的重任。但正如我与临死的黄麻瞎灵魂交谈的,我并不知道白土地上这群老老小小的残废想要什么,可我就是他们的希望。已无法更改的希望。我感到艰难。我感到压力沉重。我有些发麻生酸的腿想站起来都不能。 我仍然坐在苞谷地畔。
我想这一时刻的黄叶儿——即将成为我的女人的黄叶儿,很可能脸色胀红,心情紧张,浑身颤栗,如坐针毡。她坐在我们家为我准备的破窑洞房,周围拥满了飘荡不定的白土地尘埃,她的身上被穿上红色艳丽的新衣服,脸上被抹上油光光的白物质,头上被盘起乌黑鲜亮的发髻,衬托得她像一颗熟透的红苹果。她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快快出现,或者,在极力的希望什么东西不要快快出现。她坐在我们的破窑洞房炕头,在想着什么内容呢?
苞谷地深处的嘶叫最终由一种气喘吁吁的声音所代替。气喘吁吁的声音我觉得很是熟悉。我有些惊异。同时,我感到我有些想急着要见到黄叶儿。于是,我站起来,发麻生酸的腿已不再发麻生酸,也许是我感不到它们发麻生酸,我感到最强烈的异样是,我的腿裆有什么东西像木棒一样,坚硬无比,怎么折压它都不想缩回到原来的疲软状态。我想,我可能就是成人了。这一年,我已十五岁了。 白土地上厚重的大雾这时愈发显得浓烈而热情,它们大面积撒开,铺张扬厉,仿佛是给什么东西逼压下来的。我想它们可能是找不到原来的栖居地,像那一年那只叫天子一样,迷失了方向,误撞到白土地上来的。不过,叫天子误撞到白土地上后,被我吞吃掉了,这些浓雾呢,谁将把它们吞到肚子里?
我懒懒散散走在白土地上,我被白色浓雾簇拥着时隐时现,我觉得自己一时间像是有了神圣的一面,我想我可能要成为祠堂里尊奉的祖先了,我想像过他们的画像,可能就像我现在这样行走于大团大团的烟雾笼罩之中。我就这样半迷半醉一面清醒一面虚幻地走回家来。
许多人来了。他们像一群蚂蚁匆匆忙忙。他们的脸色紧张且难看。他们望见龙年太子,大多数低头,少数凑上来。
“太子,你回来了。”
“太子……”
“有件事,太子,你要挺住,不能难过。”
“太子,那小孽种!那小孽种不得好死……”
谁?谁怎么啦?
我的母亲哭声凄厉,我的父亲垂头丧气。有一个人暴燥如雷,发疯嚎叫,他要杀了谁的喊声赶走了我身旁簇拥我回家的大团浓雾。大模子,我看见大模子咧着巨型大嘴,握紧巨型大手,随时待命出击的模样有些严肃的像较真劲儿。
怎么啦?
今天是龙年太子与黄叶儿的婚事,怎么啦?你们怎么不高兴?你们不想要希望了?你们大胆!
我的侏儒父亲黑紫了脸色,蹲在地上,似乎要死的样子。我的母亲跌倒在地上,被人扶起来,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源源不断的白土地人涌来,源源不断的诅咒从他们心中勃发,从他们口中喷出。
“杀了小孽种!”
“杀了小孽种!”
“杀了小孽种!”
谁是小孽种?龙年太子今天要成婚,白土地上千载难逢的特大盛事,你们竟要杀人!
我的黄叶儿呢?小黄妖,你出来!你出来看看这些老老小小的残废,他们胆敢在今天发脾气,竟敢当着龙年太子的面要杀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把龙年太子放到什么位置了?
我的簇拥者们呢?除了福娃,我看见他们都在,且一个个胆战心惊,脸上发着死前的光芒,你们又怎么啦?你们一贯只听太子的,今天为何不到太子身边来?太子逢喜事,最先沾光的还不是你们吗!福娃呢?这个王八蛋跑到哪儿去了?他为什么不来?
我突然想起苞谷地里那个气喘吁吁的熟悉声音,福娃……福娃!他干什么啦? 我的女人黄叶儿呢?
我走近我的破窑洞房,我想看看我的黄叶儿。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有人吃了天胆横在门口。
“滚开!你快滚开!”
“不行,太子,你现在不能见她。”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我今天结婚!龙年太子今天结婚!女人是黄叶儿!黄叶儿就在这只窑里!
我就是龙年太子!滚开!”
但他摇摇头,意志坚决,绝无容让的意思。
“大模子,你过来!拉开他,我要进去!”
然而,大模子不见了。接着,其他簇拥者也全都不见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太子,太子,你会明白的,你会理解的……”
“太子,那小孽种!他会不得好死!”
“太子,都是大意了,不过,让他死!”
说什么呢?
很快,我看见我的簇拥者们全到齐了。一个也不少。我从他们奇形怪状的身上一一看过去,又从他们复杂不定的脸上一一看过去。我生平每一次感到陌生这个字眼确实让我心疼。我根本不认识他们的那种表情。他们的变化让我吃惊,让我心生恐惧。他们是谁呀?他们不是每天都伴我左右的我的簇拥者们吗?不,现在,他们不是!一个也不像!
福娃也来了。他的形状让我悲哀。他被大模子巨大的手提在半空中,像一只狼狈不堪的小绵羊羔。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也根本没有想让我看见他的脸的意思。而我这时,却非常想看一看他。如果我没有猜错,苞谷地里那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是他的,那个发出尖声嘶叫的声音的小女人,就是我今天的婚姻伴侣黄叶儿。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福娃,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多么想靠近福娃或者说靠近大模子,就像当年看大模子手里提那只叫天子那样,心里怀着奇异的想法,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我所不了解的小杂种。那是能够满足我枯燥心灵的。是一项有趣的活动。但我挪不动自己的脚步。我感到脚下迅速生出根系,须毛密密地伸向白土地深处,控制了我欲动的可能。我就那么站着。所有人都那么站着。
福娃并不抬头。从福娃身上的什么地方一滴滴掉着鲜艳的血和透明的泪。他疼痛吗?他不应该疼痛。他应该觉得光荣和非凡。他不一般。假设龙年太子要成亲不一般的话,他更不一般。
“杀!”
咬牙切齿忍痛割爱下达命令的人,是福娃的爹。就这点事,他真要杀了他的儿子吗?
我想起了憨憨爷。白土地上盛传他当年诱奸了一个女人后,当着大家的面把一把锋利的发着寒光的刀子刺进了肋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憨憨爷说,不就一点血么,还清了吧?要不行,再给一只手,腿也行!这使我现在多么想看到我的英雄的簇拥者福娃也能演绎一次憨憨爷的壮举。不要让憨憨爷认为,白土地上就他英勇过一次。其实,白土地上还应有比他更勇的英雄诞生,而且就是我,龙年太子!我的簇拥者们也都应比憨憨爷英雄一些,他们不能是狗熊、孬种!不应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否则,白土地上的英雄史就只是属于憨憨爷的了。而憨憨爷已成为过去,我才是白土地上的新英雄,新希望!我的簇拥者们,你们也更应该是大英雄领导下的小英雄。怕死么?死有什么可怕的!福娃,你就英雄一次,小英雄一次更好,既抹杀了憨憨爷的威风,也衬托了龙年太子的大英大雄。你不愿意吗?为什么?你那么怕死!你这小狗杂种!
我呆站在原地,心里所期望福娃的英雄壮举并没有出现。福娃已如死尸一般,被大模子就那么提在半空,活像一条软沓沓的麻袋。我这时还能想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想不出,我觉得我好累。母亲煨热的土炕是温暖的,是专门解除我的累病的。黄叶儿煨热的土炕也是温暖的,也是解除我的累病的。我此刻就想躺倒在她们煨热的土炕上,尽情放松自己的一切,把所有疲劳都化解掉,恢复自己的霸王气慨。
白土地上的大雾渐渐散尽,它们像是被谁吞食叫天子那样吞食得只留下最后几块骨渣。我对白土地上的雾记忆最深的是我七岁那一年参加龙妹的葬礼时所看到的。那一天,我们行程数百里,白色大雾跟着行程了数百里。那一天的白雾是死人形状的,今天的白雾和那一天的白雾在我感觉没多大差别,因此我知道,今天死人是肯定的了。但是,真的就让我的簇拥者福娃去死吗?今天可是我龙年太子的婚期啊!
渐渐散尽的白雾给红太阳腾出了活动领地。红太阳用它刺目的光芒向我们嘲笑。因为,我们一个个脸上荡漾着痛苦的绝望的悲哀色彩。
有人连我父母看都未看就直接向我请话:“太子,这狗日的福娃怎么处置?你发话!他爹说了,就当没养过这个狗日的儿子。”
难道真要福娃死吗?我仰起头,望见天上红彤彤的太阳那么金贵,它高高在上,俯视着身下的一切。我想起今天是我和黄叶儿的结婚日子,我还想起福娃多年来对我表现着忠心耿耿的跟随,他用他残缺的躯体尽力完成我的一切任务,他从没发出过一句怨言却总遭到大模子的拳脚相加……
我摆摆慵懒的手。我矛盾极了。我根本不知道确切答复。我只想躺到母亲或是黄叶儿煨热的土炕上去。土炕,舒服的土炕,什么都不用想的土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