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上生息不休的男女们,信仰繁复错杂,渴望克服命运于挣扎中脱根去俗,仅仅是众多生存形式中的一例。但不管怎样,都是凭借着精神生存。于是,生死两界都是以一种生命的方式运动着。
而文学,是惟一时刻关注生的脉博跳荡、平衡、超凡的不死之神,它把客观的存在和虚无的幻想全拢聚到一起,并为它们的“终身”激动不已。
为死亡的婚咒
一、构筑你终身命运的,不是努力和拼命;我们那个神奇的故事只开了个头,就有了你,和你的那一半。
当夜,一场雷雨把脚下的山路变成了泥泞。
基普山是他冒着滂沱大雨在闪电的那一霎那间看到的。
朝四野了望——茫茫的雨幕诡密地扩张着,渐渐雾一样迷住了眼。拉兹布郎说过,杜比巴你总是有奇迹的。汉人杜比巴现在想起来,心里愉悦地笑了。他此刻就盼望着拉兹布郎所说的奇迹出现。这荒山蛮土里,藏着我终生深爱的洪娜啊!杜比巴很想对藏人好友拉兹布郎说这么一句话,可是他清楚,纵使他吼破喉咙,拉兹布郎也不会听到。杜比巴知道这个时候拉兹布郎正躺在他们家新建的用白木桦树做顶的房子里睡觉。由于听不到在毛毡房里常听过的风沙声,拉兹布郎肯定打鼾一声比一声响。
找到基普山就是找到了希望,只要你能从基普山上翻过去,你就会看见你守候的洪娜——一向疼爱杜比巴的拉兹布郎母亲利亚在他临行时叮嘱过。鬓发苍白似雪的阿妈利亚垂泪跪在坟头向他告诉了一个苦苦觅寻的答案。——他在新年等待阳世后人送来钱物时正好听到了。
勇气和毅力确实是洪娜给予杜比巴的。
杜比巴记得,临死时洪娜的脸盘扁平了许多,他看着心里就不怎么高兴。你承诺——他对洪娜要求。洪娜说,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永远守住你曾经吃了它的小麦的土地。杜比巴点了点头。还有呢?他问。死的时候我会提前跟你联系,当然,你也不能走远或是迷恋其他女人。杜比巴说,你放心,把最苦的绿柏叶子放在我嘴里好了,只要一苦,我就记起了你的话,还有,从阳世到阴世,据说路途并不远,我还会回来的,天天站在阴世大门口望你。不用!洪娜说,听说阴世盛行的风厉害无比,能伤人骨髓,你不要让风把你的骨头都吹软了,到我来时,连迎接我的路也走不动了。杜比巴说,我会裹紧棉衣的。洪娜坚持说,千万不要站在大门口,那里的风通常最凶,连阳世也是这样,会穿透棉衣的,再说,你棉衣里的棉花又破旧……
洪娜是说不清的混血人种。至于她到底属于什么国家、种族连她自己都搞不准确,惟能表明她身体特征的就是她是个女人,而且,诸多习性证明她不是和杜比巴一个种族。杜比巴是汉人,洪娜则对她自己的种族问题先是胡言乱语后闭口不提。洪娜是杜比巴四十九年前在阳世的一堆乱石块中遇见的,这样,顺理成章地就给多种族的分明村又增添了一个外来份子。那时洪娜被毒蛇咬伤了,嘴唇闭得紧紧的,脸上很白。杜比巴把她背起来,一直跋山涉水背到阿妈利亚的上房里。阿妈利亚一边为洪娜疗伤,将霜打的芭蕉叶晒干磨碎的绿粉敷上,一边问他:杜比巴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杜比巴想了想回答说,我要娶洪娜。
阿妈利亚笑说:我要是救不活她……
杜比巴毫不思索的说,我还是要娶洪娜。
杜比巴抬头感到天地之间被串连的雨珠子冷冻了心。一滴滴生硬地打在地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它们的质量大约比猎枪膛里装的铁珠子还要重。它们的无情是要遭报应的。想到这里,杜比巴又伤心,“报应”这两个字突然间陌生得很。那么吉鸿呢?既然所有分明村的人都认为他是专干坏事的恶贯满盈的汉人败类,那他现在为什么还不走向阴世?杜比巴感到森凉,大概他的座落在分明村的黄土坟上要灌进水来了,尸骨绝不能被水冲走!否则,他的后人里拉就要折阳寿早日和他遇面了。他不愿意有这种情况发生。尽管里拉曾经被政府抓去过,在阳世活得很不光彩,但他仍要迟见或永远不见。
最后一次望见里拉是二十年前的今天,杜比巴这时已离开阳世十个年头了。里拉显得比以前粗壮了些。在他的坟头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串话:……那个吉鸿在我们几个种族中间百般挑衅事非,还想霸占阿妹露丽,您的好友拉兹布郎大叔要我们把他赶出分明村,然而国家的法规政策好像不允许这么做,况且,他又是多教会会长,信仰徒都归他指挥;这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那种社会了,我们处处有人领导和保护,但他们竟然都不大读线装书,白皮的那种遍家都有,老鼠啃的不完整了,听说马上有学堂要建立,这些书可望能重新用得上。最让我们不理解的是,他们学会了狠命的捞钱,为这,吉鸿骗走了露丽家的宅地,拆毁了她们的木楼,把木楼后的一大片芭蕉连根拔掉,说是要给教堂盖大楼,红砖红瓦的那种……我知道,以前我有许多错……我改正……
这是被政府抓去教育过的里拉说的话,杜比巴听着心里对儿子里拉有些崇敬。而对吉鸿,他第一次狠狠地骂:恶霸!
里拉又哭哭啼啼说:我还没有结婚……
杜比巴听完里拉的话,在阴世最后独自叹口气说,里拉,我知道阳世间多少事都帮不了忙,我是力不从心,我们的佛祖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想到,也是慈善为怀的,你放心去吧;我只能去找你善良的母亲洪娜,她会让一切正义存在,让一切邪恶完蛋,并且,她也该为你的婚姻想想办法。
再二十年后的今天,杜比巴又担心的自言自语:可是,我三十年都未和洪娜见面了,我已经淡忘了她的面貌。他于是冥思苦想,终于模模糊糊记起了洪娜身体上的一个痕迹——洪娜被毒蛇咬伤后,白色的小腿肚上留有痊愈后的一块小疤,像叶子上的黄斑点。
基普山,基普山,天下恋人都埋怨。现在,杜比巴深吸一口雨里的凉气,说,洪娜,这三十年里我找你找的好苦。
杜比巴永远也不知道一件令他伤心透顶的“秘密”:三十年前杜比巴辞别阳世以后,在跌跌撞撞中还未找到栖身的归宿时,为了对他的尸体实行哪种埋葬方式的争论就已经开始了,而且后来的争论相当激烈,以致于让多种族相组构的分明村不宁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顺便提一下,尽管分明村有好几个种族的人,但他们都会说同一种汉族语言;对于宗教信仰则仍然按他们各种民族的传统遵循着。)
洪娜要将专制权控制到自己手中,目的是为了报答杜比巴十八年来对她的恩惠,按她表白的意思,乃是全部为杜比巴着想的。没有结婚的年轻里拉,具有不服人甚至不听劝告的性子,又总想施展他的才能。他在心底里从来就未把母亲洪娜放在眼里。杜比巴咽完最后一口气,里拉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伪装得成功,故未表现在脸上,所以那时,他甚至做作的擦拭过莫须有的眼泪。
洪娜的要求是把杜比巴土葬,且要选好上等风水宝地。她有根据,这是来自于她一生珍爱的钱装书籍《十国春秋》上的。她曾在杜比巴走向阴世途中的这段时间把这部书翻开。陈旧发黄的纸页和墨香浓烈的字迹让她深深激动,她诵读了不止一次之中的某个神奇故事(实际上,她更认定这是神话新闻):前蜀皇帝王建在年轻时埋葬他的父亲,棺材埋下深土里又自动跳出。有个神走出来说:“这里是出天子的风水地,你是草民,怎容你卜葬于此!”王建不理会,再次下葬,棺材又跳出来,反复好几次,最终总算葬下去了。结果王建这个目不识丁的无赖,后来竟然坐上了大蜀皇帝的宝座。王建是哪种信仰洪娜不知道,但这真真切切是汉人发生的故事。洪娜诵读着,嘴里便发出哭泣而动情的语调说: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里拉却不以为然。当母亲洪娜说出她心里的决定时,反驳说:不允许!我们的土地太少,墓地是要占用一大片土地的。
洪娜站着,半响回不过神来,竟也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里拉冷哼了一声,继续说,父亲绝不会有这个想法!他不希望看到我们饿死……
洪娜心里被激起了一阵阵波澜。她心情平静下来时,便心平气和地给里拉讲述《十国春秋》上王建的故事。里拉听完皱了皱眉,没有表示什么,但仍然表现着一脸不屑的神情。
洪娜说,这不是传统的天命,是由先天决定的,我们要一切听从上天安排,风水也是人为选择的,由主观争取,这不一样……你难道不想将来过更好的日子? 里拉问,真有好处么?又说,从佛教的传统观点上说,火葬是有利于魂灵上西天的,佛教徒都如此……包括和尚。
洪娜说,和尚是和尚。
里拉说,我们都信佛,理应归听于佛说的。
洪娜严肃着,说,土葬墓地有漫长的演变发展过程和繁多的内容,它的每套仪式都有令你难以捉摸的象征意义,南方望气,多山,宜选背倚山峰、面临平原的山冲地……
里拉说,可我们不是住在南方!
洪娜说,那就换种角度吧!
里拉嘲笑说,你可能早已把宗教引向了歧义的路途,你想贯注不健康的色彩,那没门!
洪娜说,火葬有违孝道,你想对祖上不尊!
里拉说,葬后修一座骨灰塔,重重地谢罪没有人会埋怨。
洪娜说,那种纯粹是秃子的做法!
里拉说,你没有理由也不能说佛的坏话!你的道理也并不好。
洪娜说,让我再翻翻书……
里拉冷冷道,算了,我们祖先的发源地你知道么?
洪娜摇摇头。
里拉冷笑一声,那么你的呢?又问道,父亲的灵魂要归向何处,你知道么?
洪娜先仍是摇头,但接着又说,我想,他不会离开我们分明村的……
里拉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要你完全放弃你的地位,可在我们汉人的原则里,女性是没有资格参与决策的。我们应该去问问拉兹布郎大叔,他是父亲的好友,他了解父亲的心思……至于我么,只尊重佛的旨意。
洪娜怔了怔,然后跑去杜比巴的灵堂前,跪着亲吻杜比巴那森冷的额头,又抱住他的身体摇晃着,问根本不可能说出话的杜比巴:你说说,到底我们因为什么而结婚?
杜比巴的灵堂设置简陋,这完全是里拉的主意。灵柩盖木是拉兹布郎从分明村原始森林中挑选出的参天柏树上所截的一段。拉兹布郎沉默地如同一段黑铁,这些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换上了黑漆一样的衣服,并且禁令所有认识杜比巴的藏人在杜比巴尸体未安葬期间不得唱歌跳舞。灵柩也是拉兹布郎做的,他把外出放牧最大羊群的嘎哈尔甲用快马追回来,使嘎哈尔甲暂时告别了一段帐篷生涯。他让嘎哈尔甲给他指导灵柩的做法。嘎哈尔甲一边站着指东指西,一边猛抽他的旱烟管,吐出一团团黑云一样的烟雾。看到拉兹布郎笨手笨脚的样子,嘎哈尔甲把烟管咬在嘴里,拾起了短把的刃面锋利的斧头。“你别动!”拉兹布郎沉声喝止了嘎哈尔甲,用手指给嘎哈尔甲一条凳子,示意要嘎哈尔甲坐着,“你说怎么做!”拉兹布郎说。嘎哈尔甲坐不住,满脑子都是平阔草原上的自由自在。他是个闲下来心焦似火的牧人,一年四季在牧场上飘荡,习惯使他一坐凳子就如坐针毡。
灵堂的上空飘飞着黄的白的纸钱,上有汉文“冥国银行”四个字。拂拂扬扬的纸钱像雪花,落在嘎哈尔甲和拉兹布郎的身旁。嘎哈尔甲拾起其中一张用嘴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抬头看一看正忙碌的拉兹布郎,做了个要装进衣服口袋的动作——他想用它点烟火。拉兹布郎扑过来,抢手夺过去,眼里是愤怒的火焰,他盯住杜比巴灵堂前引魂旗幡看了好大一阵,才抬手扬掉那张纸钱。
嘎哈尔甲发觉,拉兹布郎在那张纸钱上注入了一股什么力量,好像暗示着某种信息。不过,他没敢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祈祷“扎西得勒、扎西得勒……”
嘎哈尔甲觉得很无聊。离开了牧群和帐篷,他在哪里感觉都不舒服,只好又把被风沙刮得一年四季睁不大的淌出浑浊泪水的眼睛瞧向远处,那里是杜比巴灵堂的后半截。杜比巴睡的很安祥,脖子上搭着那条拉兹布郎所献的洁白的哈达;身上搭着许多藏人献给的哈达。野风旋下来时,那些哈达的左边部分就飘动几下。天空黑压压的。哈达白得像是用雪做的。
拉兹布郎做好了杜比巴的灵柩,眼里充血一样,脸上凄凉的像大风刮走了彩云的天空。当他把灵柩用宽阔结实的肩膀扛到灵堂门口时,灵堂上端罩着一团黑气。他听到了洪娜和里拉的再次争执——
里拉暴燥如雷,大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初父亲和你结婚就是个错误的选择!你们根本不能结合到一块,因为你们的祖先和神灵会降罪给你们的!对不对?现在不是吗?父亲的死亡已经证明了,并且,他还会因此被囚禁在十八层地狱,永远翻不了身。你休想让他有好日子过!你休想!阳世苦命,阴世还要命苦!洪娜似乎是哭着,她的声调悲凉而微弱。孩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为什么还要现在提出来刺激我?你们汉人不是很注重恩怨吗?按照你们知恩图报的说法,他救了我,我以身报答他的恩德,这有什么不对?我和杜比巴的爱情是分明村人众所周知的,我错在哪里?我们真心相爱,神灵难道不会原谅吗?
里拉嘲笑了,不是我对您有意见,我的好母亲、慈祥善良的好阿妈!你竟还会这么幼稚地想问题,俗语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这么开花已经结出了恶果还要分辩什么?父亲的死不是因你造成的又会是谁?我再给你解释一遍吧:你让我父亲进不了祖宗的大门,又让他漂泊成孤魂野鬼,还让他套上背叛种族的枷锁,让他受到神灵严重的惩罚,他在地狱鬼魂都不安生,夜夜避着三光叫得那么凄厉……这些你都知道么?你整夜睡着安稳觉,舒舒服服过着我的父亲给你的幸福生活,你还不能安心吗?你还要来寻找什么烦心的事呢?
洪娜说:你胡说什么?孩子,杜比巴的死怎么是我造成的?人生有之,死亦有之,我……我没做什么呀!是我害了他么?天哪!这……
里拉道:你还想做什么呢?
洪娜在最后连一句插言都没有,任听里拉无休止地骂叨着。只等里拉不语了,才听到她那喘着粗气的声音和把什么东西弄出的响动。
拉兹布郎把灵柩沉沉地放在杜比巴灵堂前。灵枢发出了砸地的沉闷声响。拉兹布郎就宛若听到了喇嘛擂击钟鼓的声音,开始了他们《玉兰经》的诵念……他抬眼盯着遥远的西方,心里空茫茫地。
夜晚的月亮和星星全藏起来了。分明村失去了平时的热闹。处处渗透着杜比巴死亡的阴影。众多大小孩子们都暗中眨着心神不定的眼睛,他(她)们其实在期盼着能看到杜比巴游荡归来的魂灵。那一定是个超凡脱俗的神人了,笑声美好夸张地令人激荡和陶醉。当然,并不只是孩子们这样想。
里拉和露丽对了很长时间的话——把屁股下面冰凉光滑的石头都暖热了。几次里拉找机会想吻露丽,但都被露丽巧妙地躲过了。夜静处神秘的竖立着一双收录功能很强的耳朵,听得他们的话一字不漏:
我总感觉你的父亲还活着,似乎就站在我们的身旁,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