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佛陀传说,万事皆空,万念俱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消亡了,像嘎哈尔甲大叔杀只长毛羊那样,“咩!”——叫声过后,什么都不会再生的,我相信。
在我们基督教中,他至少应该得到上帝的宽恕,有更好的善终……上帝总是给好人以奖赏。包括他的以后,总有让人羡慕的东西。
那只是信仰不同,说法不同罢了。究竟怎样,谁知道呢?不过……反正说不清的。
你不相信?那你怎么信佛?要知道,上帝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我们的一言一行,你们不是很讲究孝道吗?比巴大叔曾教导过我,他说积善成因,结果必福。所以他一生追求行德行善,要使天下每一个好人得到好的报应,他一生真是伟大的!我们的教科书上编写的就是这种人,用以教导更多的人,让他们知道行善乃是人类的本性。后人追随前人也是本性的一部分。
汉人很多的;像父亲那样的汉人也不少,要是都被编进书里,谁又能读得完呢?何况,读书的人少了,少得像阔芭蕉叶子。
那么,洪娜慈母呢?你不认为她是我们分明村的骄傲吗?会读那么多书,真让人尊敬。
……
她是哪个宗教的信仰徒?为什么每一种教会组织的活动她都参加?而且,还没有人拦阻,看起来大家对她都很客气;她也随和,给每个人都是笑脸,很像……噢,你们神话中说的观世音菩萨……菩萨在人间,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你胡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
你对她有什么偏见呢?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据说,对长辈有异种看法,也是违背本性。
但是,她并不是和我们一个信仰!她处处歧视着佛陀的圣言。她只有她自己!她自己!
这有什么关系吗?
肯定有。她死了,佛陀会下令地狱不允许接收她,要她从哪里来仍到哪里去。
那是为什么?
前面说了,她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信仰,她对佛陀不尊,她对佛陀信徒也有意见。
佛界的地狱不要,那她回到她们的教类地下也能度过阴世生活。她不会没地方去的。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她也回不去。
究竟是谁的责任?
她们教的圣者也肯定不会接收她,原因是她嫁给了汉人,嫁给了不是同一种信仰的汉人。就像……像背叛者一样,实际上她就是背叛者!背叛了她们的伟大的圣神和族规,作为背叛者而嫁给汉人的,视一切禁令于不顾,她会有重罪。
……洪娜慈母,她真可怜……
没有地方会容纳她的!除了阳世的政策宽大一些;一旦到了阴间,她没有巴掌大的地方可存身,没有!我说的全是事实。谁都会这么认为。
那怎么办呢?
她就会成为一个到处漂泊的野魂,走到那里算那里,大约,也就像是人世间的乞丐吧!
会有人给她方便吗?
……
照你说,不是同一种宗教的信仰者,不能结婚?相爱呢?接吻允许吗?能在一起唱歌吗?
能……不能吧……除非都归到同一种宗教。
别的宗教会接收吗?要怎样才能被接收?
吉鸿可能知道。
比巴大叔死去了,你为什么不对洪娜慈母好一些?我见你这许多天和她吵。她也心烦……
我说过,她和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况且……她若死了成了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时,总会游荡到她生前居住过的地方,这样,对我们阳世的人都不吉利,而且,还会欺负阳世的亲人,我们又都看不见她,可她看得见我们。
她不像那种恶人。
如果死了,就会变化的,恶贯满盈的鬼魂都是被迫无奈的,因而,她们施行报复。
可我们都是她的亲人和好友。洪娜慈母一向疼爱我们……她总是给我栗子吃,那么多……
就是亲人和好友她才敢欺负,要是陌生人,她才不敢。她把这一点会当成她的本事。
我不大信。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怕她,否则,以后我们很难活得好。我必须这样做!真的!否则的话……
很晚的时候,月亮闪了个脸,脸上全是愤怒的表情、悲哀的表情。野林子里寒嗖嗖的冷风给分明村的不眠之夜又添置了恐怖的气氛。
沉重的大地上,毕剥毕剥的篝火燃红了狭小的一片空间。拉兹布郎傻坐在火堆旁,沉思了一个晚上。他放火特意是给杜比巴走向阴世照亮的。他的猎枪里装满了火药炸药和石砂子,放在他盘起来的双腿上。双腿下,是冰凉的地面。
杜比巴安葬的方式最终选择了挖坑土埋。
关键时刻,拉兹布郎说了一句话:里拉,灵堂的设排照了你的意思,那下葬,就照你母亲的意思,杜比巴在阳世,也参考一半你母亲的意见。
洪娜感激地抬起泪眼看了拉兹布郎一下——拉兹布郎黑沉的脸更黑;里拉一声没吭。
分明村生得最丑陋的穆斯林姑娘珠玛和拉兹布郎的母亲利亚哭得最伤心。她们两个拽住杜比巴的灵柩死死不让往土坑里下落。洪娜则是哭得最长久的一个。这一天,没有人不掉泪。
杜比巴的身影永远消逝于分明村后,洪娜在他的坟前整整坐了三天。她做了许多杜比巴爱吃的饭菜,用篮子盛上。还预备了一盏“长命灯”——用喝过酒的瓶子装满煤油,悬挂在坟头上的引魂竿上。有时,洪娜用小柴禾棒挑挑灯芯,让它燃得更旺一些。灯不灭,洪娜的泪不干。这就样,一直坚持到了第三天的夜里。
二、没有忘记来自心内的挂念,永远没有;多少昼夜证明轮回里的男女只有生和婚的渴求,别的是湖中烛影。
杜比巴不知道这些发生在阳世间的事。
基普山遭了一场大水灾。水是浑浊昏黄夹杂着黄土泥浆的。水不清澈亦不透明,照不出万物的影子,也淹没了山上所有曾经遗留的痕迹,包括走过的人的足迹。整个庞大的嵬魔森严的基普山处在一片汪洋水势之中。几只像海鸥却非海鸥的白色巨鸟从山顶上飞过,抛下来极难辨明真相和身影的嘈杂声。
这场水灾是横来之祸。阻碍了杜比巴欲想翻山的可能性。他看到的情形是山上汹涌大水奔流不息。
杜比巴直跺脚,焦虑地在山下转来转去,把一片草坪地上的草儿踩出了空灵的光滑没落的圆圈。他想踩死它们,但草尖在他轻飘飘的脚下高昂头颅,顽固不屈,且对他充满敌意,仇视着。度过无数次的夜景他承认一切生态都具有自私的一面,它们只向有利用价值的其他万物诱惑似的透显出伪装面具。而且更有甚者,山下无水区的草地上多情的两只花野狗互相攀肩爬背,杜比巴心里便有了收敛不住的一团毛燥的情绪。
山下汉人们用麦草和玉米杆高梁枝相搭就的枯草垛一堆一堆,草场当中摆放着一只纯青石铸造的碌碡,汉族民间叫它为“青龙”,据说有镇妖驱邪的功能。分明村的汉人吉鸿还曾向村民们宣布过。若是全民族最大的节日——除夕那夜骑在青龙身上,你就会看见许多屈魂冤鬼们提着用纸糊的红灯笼打转转……吉鸿说着笑了,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提着灯笼打转转吗?他问屏息静听的分明村村民们。没有人知道,也就没有人回答他。吉鸿顿一顿说,他们都在找伴儿!唿啦,人全笑了。吉鸿装得很正色的说,像鸽子那样,真的,形象地说,就是灰鸽子谈情说爱时那模样,鬼也和人一样,耐不住寂寞的。他扯长声调说道——那一年,我就是这样发现鬼的,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两个鬼吵骂不休,男的说我等了你整三年了,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女鬼说还不是放心不下你那些小杂种。男鬼说,你就放心得下我,不怕我在阴间再找一个。女鬼说,你敢!就为担心这个,埋你时我用绳子扎紧了你惹事生非的东西……吉鸿满以为说到这里会有人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逐渐,大家都严肃的阴沉着脸离开了。吉鸿讨了个没趣,脸红着最后一个尴尬离去。那次会开得最无聊最没意思最让人嫌。
分明村共用的打麦场当中那只碌碡是白色的。因这,全分明村人都曾暗暗埋怨过,认为这是件很大的遗憾。
杜比巴也是那次听众中的一个。他一直都认为吉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吉鸿这个汉人败类的话却深深留在了心中。他想了想,从阳世到阴世,已经足足三十年了。死后他没有发现洪娜做出过任何有损于对方利益和形象的事。他曾去偷偷地无数次细细清点过他的骨骼,一块也不少。自己满身那些引以为豪的本是分明村其他男人无法媲美的结实肌肉都早早化掉了,和涵养性极高的深厚土地一并融合一体。都成了生长蒿草的好肥料。他曾暗自赞叹过。他的坟头上果真疯长了满地的野草,艳艳的长势把露丽家木楼后的阔芭蕉也比逊色了,低低的沉住气,默默做声不得。——这芭蕉本是从南方引种来的,没有很强的生命力,说明移栽并不成功。
空有了一身好骨肉!他暗骂,却怎么连个洪娜也找不着?半封半闭的脑筋左也转弯右也转弯,终于总结出了三句从灵感里暴发出来的话语,这三句话他想讲给所有分明村的人听:
浑浊不清的天堂
模棱两可的人间
黑暗肮脏的地狱
杜比巴暗自窃笑。他的心里只有洪娜。他在阴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天堂,连佛陀的言教阴世中也很少有人提及。但总有虔诚的佛教徒,他们忠贞不二地坚守着最后一道刑罚,目光如炬般遥视着远方,仿佛那里有金光闪烁莲花盛开,莲花台散发着璀璨辉煌。而往往结果却只有眼睛里的无奈,心灵里的奈何。这对于手执皮鞭或是钢刀砍斧的黑凶凶的人们来说,像是上了一堂最大的刑罚——不是给死犯,是给他们自己。“佛陀圣言:吾勿欲死,吾勿欲生……”这些相像的口形和同一种语声发自诸多人的内心,同时令别的某些人恐惧得不知如何为妥。这其中就有打算给死犯施行严惩的刽子手们,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不顾生死的佛教徒竟然全部面不改色,那种目光专注得太令大家陌生了,如果这锋利的刀刃不是对准他们——果然,黑凶凶的人、刽子手又后退了一步,他们心内惊惧的震颤着,因为所有佛教徒都念诵着一句咒语似的话——“佛说,弟子们,这并不是你们的身体……”
杜比巴冷笑着。
他自己也麻木了。洪娜的身影是在一种虚幻的缥缥缈缈境界里逐渐清晰的。基普山上大水退回到了原路,流干的支流像皱皱巴巴的死蛇。如果天黑之前还翻不过基普山,杜比巴,你自己就没脸见心爱的洪娜了。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同时,鼓励自己重新唤醒当年的热情。曾经死去活来的感觉永远犹如一个伤疤,宛若擦不掉本该已痊愈了的遗迹。他用畸形的嘴脸表达着他苦闷发急的心灵。他说,洪娜,你想知道我的这三十年历程吗?你应该想知道。那么地狱呢?杜比巴心里终于明白像吉鸿那样的人何以把另一种世界说的那么可怕、残酷,这其中的原因却是除了洪娜的第二个让他心动了一刻的静子给说破了。静子是吉鸿的妹妹,猛然接触她就容易误以为是个疯子,然而却不疯,正常的一个与吉鸿不一致的女子。静子眨着眼睛像是总在沉思什么,她的脑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概念。她还有丰富的想象力,每一件事情都是经她眨巴几下眼睛就得出了结论。而且,杜比巴记得最真,她眨巴眼睛时脸上总是多情的微笑。她在地上踱着步,像外来的牧师讲座;他正襟危坐,听。
静子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眼睛眨了一下,神秘的那么一下),我前生是个男人,是那种社会里娶了四五个老婆的男人(笑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实在,颇扬武耀威了一场(有些自豪感地眨巴眼睛),但是,我很快就死了,得的一种病症,很难说。这是遭了佛教中所说的报应,因为吗?我也杀了不少人(悲哀或是后悔的摇摇头)。我死后很快又转生投胎了,这便是佛教中所说的轮回,很遗憾,我没有去十八层地狱看一遭儿(眼睛望向远方,似乎在联想)。究竟为什么这么快又成了一个女人,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嘛,糊里糊涂的过来了。当然啦,这其间有一些话是不能告诉你的,你只能等到死亡后再去探索了(故作玄虚地笑着,眼睛也黑乎乎地闪烁)。可是,现在,我又得去嫁人,这这么一回事,男女之间没什么可笑的,前一辈子也罢,后一辈子也罢,不是娶就是嫁。活着这样,死后也这样!你没听说过鬼也要结婚的,不是有鬼婚那么个节日吗?就是这天,所有未婚的鬼们都择偶婚娶,阴世间好热闹的(她羡慕的神情言于意表)!其实,这没什么,你对这有看法吗?轮回里的男男女女都尊佛行事,佛本是教天下宽容的。噢,说到佛,我倒该认真说说我的见解,佛在哪里?不在天堂不在地狱而在心里,我心有佛佛即生,我心无佛佛即死。佛不是人,人有男女,佛无分别,人有所求,佛无欲念(摆出了很有渊博知识的架势,眼睛照例眨巴着),所以说,佛是圣者,圣者甚也?什么都不是!我们因而没必要心诚万分的敬仰他。至于吉鸿所说的,更是假话,他不是自诩他有超度亡魂上天堂的本事?他哪里能有啊!你们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里的境况要知怎样,是和人间差不了多少的。我这么见识的(点点头)!吉鸿只是想叫全村的人都听他的指挥,好把他的多教会会长永久当下去,他想骑在分明村人的头上,想以宗教的神的力量来控制大家,他真是阴狠狂妄(恨恨地,眼睛不眨了,停在视线内的某个东西上,咬牙切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们这一代的人,会受他欺诈吗?……
静子越说,杜比巴越怕。杜比巴冷得打着颤。外面飘雪的天气给分明村罩了一层昏暗的颜色。杜比巴起初硬是没有听出来静子说了一大串什么话和话的什么意思,只是总结似的从静子口中听出了吉鸿不是个好人。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杜比巴开始注意吉鸿的言行了。
……杜比巴拍了拍大脑。眼前黑云已渐扩散,基普山的水冲淤泥路已快要干枯了。太阳,大约要出世了。那么,接下来呢?
他很不自然地想:我怎么能突然想起了静子?静子是谁?她并非我要找的女人呀。在他心里,那个如神灵、如佛陀、如上帝一样的洪娜,是他毕生(含现在这段亦人亦鬼的不灭之魂灵)所要追求的。确切说,洪娜升值了,是他心中崇高的信仰,是他追求的最终圣者。
不过,他也有怨言,为什么他到阴世三十年了,洪娜还不到阴世来看他?他摸摸腰间宽松的红裤带——没错,是洪娜缝制的。
山下一只巨鸟斜斜地飞上了基普山。杜比巴惊奇地站着,把那句流传在分明村的谣言想起来了——鸟儿不过基普山,阿女不来分明村把身安!他的眼睛一直在巨鸟身上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