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者生存的残酷法则告诉人类,要活着,就要除尽对人类不利的东西。
——猎人·华
在人类无尽止的蔓延侵占并杀灭我们狐族几万口后,我立下誓言:和人类誓不两立!此仇不报,岂是狐哉?
——鬼狐子
一
华冒着凛冽的寒风,冒着飘零的雪花。华的背上背着那支祖辈们留下来的擦得很明亮但是却破旧的猎枪。华的身后跟着那只他忠实的伴侣——猎狗——华叫它“虎子”。
华踏着厚厚的积雪,又一次走进了野狐沟。
华的心里愤愤不平,其实更气愤得很,几乎想骂天。
“他妈的,这只鬼狐子!”
华终于骂出来了。骂出来了,却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实在意义,于是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又辨认了一下森林内的方向,就又向前走去。
华对这片森林的熟悉程度大致和他对自己的了解差不多。华闭上眼睛感觉自己。
名字叫华,本姓冯,现年45岁,男性,家中有妻,从7岁开始随父亲打猎。18岁父亲去世后,独自挺枪狩猎。之后的一个夜晚,由于一群狐狸闯入家中对着怀孕女人乱叫致使女人流产后,便将枪口专门对准了狐狸,并立下决心,这一生要消灭狐狸一百只,至今已消灭狐狸九十九只。
所以,当华一踏进野狐沟的森林,就象是又一次在介绍着自己。
华知道,昨日赶进野狐沟的那只红毛白尾狐狸之所以能从他自以为百发百中的枪口下逃蹿,是因为已死了的那九十九只狐狸的鬼魂都附在这只狐狸身上,因而,每当华面对这只狐狸时,都觉得面对的是一百只狐狸而不是一只。
华很迷信,至今还相信父亲曾说过的话。
父亲一生狩猎无数,对走兽类如野猪、獾、狼、熊、鹿等以及飞禽类的鹰、雁、野鸡、山鸡、灰鸽等都猎获,父亲就是不猎狐,虽然野狐沟森林内的狐狸最多。
父亲说:狐狸是不吉祥的野物,谁招惹了,夜晚就会对着谁家哀叫,这样不出三天,准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华相信这话,起先也不猎狐,但以后那件事发生了,华一下子痛苦万状,不久就怒发冲冠。他决定要将狐狸消灭完。华心里想:我多消灭一只,它们就少害一个人。华还想:现在是它招惹我,又不是我去招惹它。
这样,华就猎狐了。
华所猎过的九十九只狐狸,都没有这只红毛白尾狐这么难对付。一次,华将它赶进一个死谷——那是华特意准备好了的,华在里面挖了陷坑,在地上埋了钢铗子,华的枪就架在谷口。华的打算是:必置它于死地。就这样,华在谷口等了一天,华的猎人忍耐性已超过了任何时候的记录,实在等不下去了,华便端着枪,手按在扳机上,一步一步轻轻走进谷内。
华大吃一惊,因为谷内根本就没有那只狐狸的影儿。
还有,华对着面前不远蹲着的它连续开了三枪,他清楚地看到它倒了下去,可是当他跑到跟前时,已不见了它,再一回头,它竟蹲在他刚才开枪的地方。
华气愤极了,复再端起枪,它却一溜烟儿似的不见了。
华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字:鬼狐子。
二
鬼狐子这时比华更气愤,骂天也比华的言词多一些:“他妈的,王八羔子,你这是诚心不让我再活下去么,好端端的,干吗下起了雪?你这是给那个家伙创造条件,让他跟着我的踪迹追上来——天啊天,你原本也不做公平事吗!”
鬼狐子这么骂着天,天依旧阴着,依旧下着雪,根本不管鬼狐子骂的是文明或粗野是有理或胡扯。
鬼狐子一骂天,也骂起了人:“他妈的是人,残酷的无可比拟的人,就凭着你们能用两条腿走路而且能用两手制造武器是不是?想用武力镇服我们狐族哪?为什么呢?就因为你们是高级动物吗?就因为你们能制造枪?或是因为这个地球原本只属于你们?人啊人,你们在大量杀灭我们的同时,其实你们也正在杀灭你们自己。”
鬼狐子怒骂一阵,渐渐的脾气发散完了,不再言语,便静下心来思考着,它着实想不通,那个猎人为何对它穷追不舍。
有几次,它冒着生命危险从猎人枪口下逃走;有几次,它都把生命孤注一掷。它所亲眼目睹同族成员的死已经不少,而且每次都是这个披着狐皮的猎人前来收尸。对于这个猎人,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模样来:戴一顶旧毡帽,披着一件狐衣,满脸黑黝黝的,可是那一双眼睛里似乎含着一种冷峻的光芒,走路速度快得像风,声音大得能震动山林,身后老是跟着一条黄色的狗。
一想到狗,鬼狐子又来气了。
“那条狗,原本和我们是同类的,如今却也跟着猎人来残害我了。它本是用四条腿走路的,又怎么可以跟着人呢?唉,都是人,人在无时无刻不用着它们的特长,狗肯定是被他们降服的。狗啊!多么下贱、卑鄙,它们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人类应该是很孤单的,和它们相关的只有猴,可如今却有了狗,狗能跟着人大概就是因为人类知道他们是人而狗却不知道它们是狗……”
鬼狐子一边心里骂着,一边用前爪向外刨着洞口的雪。
“人类,一个外强中干的集体,只要随便站在那儿,都可以看到他们面临着灭亡的危险,可他们却仍是执迷不悟,他们惟一的做法就是占有,他们的无理占有使他们已经走进了绝境,他们自以为伟大,伟大的消灭起了生物群……”
一股浓浓的火药味迎风飘来。
正刨着雪的鬼狐子仓皇惊起,它清楚猎人已追踪来了。狐狸狡猾灵敏的本能性使它迅速辨别着追来的猎人所在的方向。
黄色的虎子永远比华更机智,它已向着鬼狐子发出了叫声。
鬼狐子这时才感觉到了冷。
只有冷才能说明现在的鬼狐子。
雪下的似乎更大。
三
华还记得一件事。
那次,华也追着鬼狐子,追着追着竟失去了鬼狐子的踪影。华便绕着一座山岗转悠,却突然发现在自己走过的脚痕上印有狐狸的足迹。不由得他大吃了一惊,回头望去,果然那只鬼狐子跟着自己。心里当即十分惊异。怒骂一声:“畜牲,你敢颠倒乾坤么!”就举枪射去,鬼狐子却并不怕,啮牙咧嘴一番,慢慢地遁入树林。
回家华便将这事说于女人。
女人就问:那狐狸变白了吗?
华道:尾巴白了,后半身也开始在变。
女人“啊”了一下道:该不是狐狸精吧?
华笑了,说:你是唬人吗?
女人道:听人说过,狐狸若变成白色就成精了,狐狸成了精就可以变任何东西,专害人的。
华默然许久,心里道:我绝不能让它成了精!
现在,华又在追着鬼狐子。
有一次,他破例放过了一只小狐狸,原因是他正追着鬼狐子,更深一层是,鬼狐子快要成精了。
华追着鬼狐子,就感到担子很重一般,那滋味和他挑担水相似。
原本猎人是越猎越精明能干的,华却感到自己在不断退化,和父亲相比,简直差之千里。
森林内的雪景很好看,琼树玉枝,晶莹剔透,树上被点缀的璀璨生光,明明亮亮,胜似能工巧匠的匠心独运。几只小松鼠跳跃着,不时抖落一些雪花。
华望见树上那雪,猛然觉得那是自己的头发,虽然华才45岁,华的头发却已白得就如这雪。这是华的感觉。
华想到,自己已猎杀狐狸九十九只,这只鬼狐子可能就是来报复的,华因此暗暗骂道:“畜牲你就是再厉害,还能厉害过人!”一提到人,华的精气神又饱满如当年,雄赳赳气昂昂似跨过草原翻过雪山的红小鬼,似高山顶上的一颗千年苍松,似深林内的一挂瀑布,华这种感觉来了,便由发的一种快感,自语道:“不就一只狐狸吗,有猎人就永远没有狗日的活的一天。”
华趁着这种作为人可降龙伏虎的英雄气概,对着虎子发一声:“速灭鬼狐子,重重有赏!”
尽管华用尽力气对着虎子发号施令,可仍然觉得没有当年英勇,当年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可今日连虎子也似乎没有那时敏捷和顺从。它摇头摆尾伸爪吐舌,一副奴婢相貌,似乎是在乞求主人放过它一马。
华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支枪托对准虎子屁股——箭在弦上!虎子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急起直追。
华不由又黯然神伤,于是便想起当年的劈荆斩棘,叱咤风云。末了,慷慨激昂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 〖HTK〗〖GK4〗
在那苍茫的雨天昏黄
看那女娲做的河水流淌
河中没有星星月亮
只有哪走过几千年的风雨沧桑
从古远人类的开始
我们彼此做着争斗
如果都是朋友
我们也就成了猎物
华唱着便唱进了野狐沟最深的林区。这里森林茂密,蒿草丛生,虽是冬日,可树之参天和枯草的形迹尚还遮掩得山谷不甚分明。华知道这一带洞穴颇多,于是有了谨慎小心。他还知道,狐狸多疑,凡事总爱亲自看个清楚,所以,一旦有响声惊动它时,它是必定要出现的。
虎子是华的得力帮手。每到这时,尤看主人眼色行事。华明白要对付鬼狐子,就得引它出洞,此时这家伙在暗处,搜寻不得反倒易打草惊蛇,所以最好是变己动为静,而变它静为动。
虎子懂得主人之意,摸索前进,依靠它特有的嗅觉灵敏度寻找着鬼狐子。
华躲在一棵树后。
华的手里举着那杆猎枪,手心沁出了汗。
虎子尽量地将声音发出到最小。
森林内雪花还在飘着,有着轻小的沙沙声,树上几只小松鼠惊起直立,呆呆地盯着这一些变化。
森林哑然。
野狐沟似乎有了劫难。
华只有将猎枪端在手上,心里才踏实,才觉得象是个真正的猎人。真正的猎人感觉不但良好而且伟大,华现在就感到了这种感觉。华的枪口可以随时变动方向,黑洞洞的盯着每一个目标,仿佛随即都会有猎物倒下去。
华的思想也进入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华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里面原来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黑得可怕,倒是透着豁亮的光辉,把各种各样的物什都映照得清清楚楚。华就望见了靠边站着的九十九只狐狸,有黑的、红的、花的,尤以红的为多,齐齐都睁了圆眼看来,九十九双眼睛像是满天的星星,华抚爱的摸去——突然,九十九张不同的脸狰狞怪异,恐怖非常,各各都张牙咧嘴。同时,他又发现九十九只狐狸身上全都流着血,那些血很快汇聚成一条赤红的血河,流淌着蔓延过来。华闪身躲藏着,又看见那些狐狸全都凶恨恨地向他扑过来。华惊吓的要大喊时,突然又有一个黑脸包公般的人物飞速跑来,怒斥一声,那群狐狸才纷纷退去。华仔细一看,那人竟是父亲,华便问他,谁知父亲哼了一声,象是斥责刚才的狐狸道:“你知道,我多么不想看到你!”骂得华好生糊涂。才要问时——
虎子发出了一声惊叫。
华喃喃道:“狗日的还是逃不掉!”
四
鬼狐子没有发现猎人,但它闻到了猎枪的火药味,也就知道了猎人所在的方向。
虎子在另一个方向。鬼狐子被夹在中间。
森林内吹着微小的北风。
虎子渐渐向鬼狐子靠近,发出旺旺而忽高忽低的叫声。
鬼狐子轻蔑地看了看。它觉得这条狗卑鄙的天下第一,你看它跟着猎人的那种奴仆媚态就像是它此生专为猎人活的,一条不成狗的狗。对,就是一条不成狗的狗。鬼狐子为它能给虎子下这么个定义而自豪了极细微的一丁点儿的时候。
不过,鬼狐子很快就感到了生命的垂危,它凄凉的满腹怨愤无处发泄,只将洞口的雪恨恨地刨。
虎子不敢冒然上来,它知道这不是在猎人家里(抑或是它自己家里),在野狐沟就要看狐狸的,野狐沟的狐狸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虎子便决定一直打扰它,以致把鬼狐子引出洞来。
五
华清楚虎子不是一般的孬狗,从它的叫声中他已知道鬼狐子就在那儿。而且华还清楚鬼狐子若不出洞,双方必将出现僵局,互相对峙,彼此谁都把握不了最终的胜利。
所以,华必须想一个很好的办法。
华忽然闻到了饼子的香味。
华扭头看去,女人手里提着篮子一边张望一边小步走来。
女人从北方走来,一件红袄,像是夏天里北方那种最常见的山丹花,至少华这样认为。
华想:女人就是女人,自己昨日赶鬼狐子进了野狐沟,一夜没回家,女人今早便送来了饼子。华还想到:自己这时是万不敢去吃女人送来的饼子,待猎到鬼狐子后再吃吧,只是可怜了女人,要挨冻等待哩。华想和女人说话,华却不能,华把眼睛转向虎子扑叫的地方。
女人也听到了虎子的叫声,所以女人也向着这边靠近。
在这时,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便迅速地向虎子身边转移。
女人走到华刚才藏身的地方,华也走到了虎子身旁。
六
鬼狐子闻不到了火药味,却嗅到了饼子香。
虎子也不再叫。
鬼狐子却愈感到生命的奄奄一息,感到了无比压抑的沉重。直到这时,它才认识到:上天已不容自己存在了。它将用不着逃避,将用不着再找容身之地,将不再骂天、骂人,惟一的就是恨。
恨不公平的世道,恨残忍的人类,恨没有报了同类的血海深仇。
鬼狐子很悲愤地发出了一声哀叫。它最终认为:终究是逃不掉猎人的追踪的,能逃得过便是永远消逝,就像他们人类也终将逃不过死亡一样。鬼狐子这样想时才觉出了一丝公平。
所以它开始决定,现在只需再做最后的事情。
鬼狐子觉得刨的那条坑可以容纳自己的身体了,然后嗅着洞口旁的一切,它知道自己要永远离开了。
现在,它还想对人类说最后的话:贪心的人类,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现在应该和你们自身的大意做斗争,一味的独吞,不知道防备,你们只会灭亡。
然而,这话尽管十分重要,华却听不到。
七
华终于又看到了鬼狐子的身影。它十分小心地走出洞口,在洞口闻着。华想:它可能在弥留什么。
他把枪口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它。他也听到了鬼狐子的哀叫,这叫声很悲很悲。悲得可以使听者流下泪来。
华蓦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鬼狐子的叫声像是儿子。儿子!华从未有过儿子,但华渴望有个儿子。
“儿子是被狐狸害死的。”华对自己说。
华举着枪像是一尊石像,一尊风吹雨打雷劈火烧也无可奈何的石像。
华举着枪实际举着生命。
华的左手拇指悄悄扣向扳机。一切似乎都静悄悄的,连雪花也飘落的无声无息。
华的眼睛慢慢合并,在只留下最后的缝隙中——“啪!”
枪响了。
八
女人终于寻见了华。
她看到华时,也看到了鬼狐子。看到鬼狐子她就好象看到了儿子。女人心里隐隐作痛。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快要出世的带血的孩子,那孩子发出了哭声,那哭声竟是鬼狐子,那孩子竟又成了华。女人一时头昏脑胀,神情晃惚,似飘浮空中又似漂游水中,似得到的兴奋,又似失去的惆怅,似乎拥有一切,又似乎空空如也,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都齐涌而来,眼前五彩缤纷又杂乱无章,似有似无,赤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又好像白茫茫一片……
她明显地看到鬼狐子正在朝着华跪下去——
枪响了!
女人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
她清醒的最后一眼便是看到倒在雪地里的乃是流着血的华。
九
华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枪会走火。
至死,华也不会想到。
女人从这一天疯了。
十
虎子扑向鬼狐子,发疯的嘶咬。
鬼狐子一点也不反抗,只是挂着虎子不懂的笑意。
以后无主的虎子,便也走进了野狐沟。后来,它也变成了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