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银第二天一早又来我们家了,看到这个恶毒的女子我开始有了一种厌恶感。虽然我倒高兴她把疯女子这个拖累从我们家拽出去了。昨夜因为这件事爹和娘整整哭了一夜,我没敢说是刘若银搞的鬼,我怕爹去刘家拼命,娘不去撕了刘若银的脸才怪哩。要拼命也该是我去。不过,我也确实有些不安了,尽管对爹娘的这许多做法怀恨着,却也觉得他们实在有些苦,不该让他们受这么重的打击。 我惊奇的是,若银这次来,爹和娘竟换了两张笑脸自动跟她搭话。若银似乎早已猜到,很自如地应付着。若银对爹和娘笑的很真诚;爹和娘对若银招待的有些超常。娘把祖传的银镯子拿出来要戴在若银嫩白的胳膊腕上,吓得若银蹿进我的窑里就问:“你娘这是咋了?”
“你说呢?”我看着面前的若银,觉得她的一切漂亮都表明她有着害人的本性,和她娘是同出一辙的。于是,我对她的漂亮产生了几份莫名的仇视。
若银无法弄懂我们一家三口人对她的真实想法。在我的爹娘开始对她有了好意时,我故意泼她一头冷水:“你算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残酷、无情、狡诈、油滑,也是没人性的狼!和你的哥哥们有什么区别呢!”
“你……”若银霎时脸上没了人色,“我……我是因为你……为你好……” “哟……啧啧!”我嘲笑着,我更想奚落得让她立刻跪地求饶直至死去,最好抽搐着嘴里吐血,那样我会大笑的,哈哈哈……我不是为疯女子报仇,她和我有什么联系呢?她死了我也不会眨一下眼。我只是非常地清醒了,我终于有了一次和古店庄的亲近,我终于要扮演一次古店庄了。哈哈哈,我有了从来未有过的快意。我的变化迅速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我还是个很完好的人,眨眼间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人了,而是一头凶残的狼!
“顺仔哥,你不要这样笑我,我确实是真心的……”
“哈哈哈……”我终于仰天长笑了,像狼。刘若银的脸上明显表露一阵悚然和惧怕,“顺仔哥,你别吓我……”她哀求着,“你倒究竟是得了啥病啊?”
我的动作粗鲁地抓住了她的衣领,“说,你快说,你说你要嫁给谁?你要给谁吃?说!”我的眼里喷射着野兽看见食物时的火焰。
“顺仔……哥,你倒底要我咋样?……我说,顺仔哥,还用得着我说吗?你到底咋了?……顺仔哥,你要吓我吗?你想咋样?你要吃就吃我吧……不要吓我……”若银的脸上滚下了两行透明的泪珠。
我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刘若银的软弱与哭泣的样子,现在,我蓦然间大脑轻轻地晃动了,我看到了一张细皮嫩肉散发诱惑的脸,被清亮纯净的水洗得发白发白……我在自己的眼睛由黑变红由人眼变成不知什么眼失去人性和理智时,我觉得我已不是自己了。但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狼,又好像不是。后来仿佛清楚地感觉到我是古店庄,也好像又不尽对,是谁?大概是古店庄的狼吧?总之那时候,我发狠地美美地咬了刘若银一大口!我当时看见的不是漂亮的刘若银,而是面前摆的满桌子红烧鲜肉。我张开的是和狼一样的血盆大口,口中白牙森森,穿透了那白嫩多汁油水丰富的肉体。在嘶裂的砉然声中,刘若银发出了慑人魂魄的疼痛哀叫。我嘴里的血液点滴淌着,那是刘若银的血,红的刺目,红的耀眼。没有我想像中的腥涩苦咸味儿,我尝到人肉的醇香美味,我贪婪地吸吮着牙缝里存留的刘若银的血液,我第一次吃到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丰盛的饭菜!不吃白不吃……
我斜眼看见刘若银弯着腰捂着伤口,脸上冷汗流聚成个大大的哭字,一潭春水似的眸子这时成了一汪翻滚着的喷泉。
我明白,胜利者是我,所以我没有必要逃走,我伸出血红的沾着刘若银血迹的狼舌舔我嘴唇上的血迹。我盯着刘若银看,看她身上哪里又该让我再吞一口。 “顺仔……哥,天下……没有人性……古店庄没……没有人……”她的嘴唇蠕动着,艰难的吐出了微弱的声音。
“啊——嗥——”我张大嘴巴狂叫着,扑向软弱的刘若银,我看到了刘若银那双惊恐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绝望像汹涌的潮水要淹死我——我惊住了,我的抓向她的手爪僵死了,我的头脑里跳跃着许多令我自己摸不透搞不清的思想,我是谁这个问题越来越模糊了……
我醒过来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只从眼缝里望见微弱的光芒从窑墙上的窟窿里投进来,我听见有个古老的声音说“他这是中了邪”的话,我拼命睁眼去搜寻说这话的人,却怎么也睁不大疲倦的眼睛。
爹和娘轻轻走近我,娘脸上挂着泪。
三天后,我才完全能自己走路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若银的娘蒋尤儿来找若银,见了她的女儿那样子,就要舍了老命用嘴嘶咬昏睡中的我。娘说,那老妖婆子竟有一股子劲,嘴里的牙竟也全好着。是她着急了爬在我身上才护住了我。说罢,娘转过身让我看她的后背,果然我看到了衣服被嘶裂的条条缕缕,有血迹已经固结在那些条条缕缕的衣服上。我便惊异地问,若银呢?你刚才说若银成了什么样子?娘擦着眼泪说,咋?你不知道吗?你忘了那早上发生啥事了吗?我的儿,你真的被吓昏头了,你记不起来了吗?你大脑感觉咋样?啥疼不?我闭上眼睛想,我什么也想不起。我只记得若银来过,爹和娘好像对她没有平日那么冷漠了。其次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问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娘吱唔着,娘说,若银被……被狼咬了……不过,娘吞吞吐吐说,狼咬了若银就跑了,谁也没拦住,你当时吓昏过去了……若银她娘来找,想把若银叫回去,没想到若银带着伤竟和她娘吵,吵吵嚷嚷了半天。我这一辈子了,娘叹口气说,在咱古店庄还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女子,竟和她娘平分上下地吵,若银后来还把她娘推了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样的女子,谁敢娶她做媳妇,咱们家是决对不敢要的,古店庄也肯定没人要!然后呢?然后么,若银跑了,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身上还有狼咬的伤……啊,吓死人哩!她娘么,第一次见她哭,哭的可可怜怜,爬着回家去了……
我从炕上昏昏沉沉爬起来,我跌跌撞撞走近窗前,从纸窗户的破洞里我望见院外的阳光很温暖。我却没有要出去到日头堆里的想法。
我明白若银是去了哪里,一定不是一个人呆的地方,而且这一去再回古店庄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去吧,都去吧?
古店庄应该没有它的存在价值了,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了,最好不留丝毫遗迹地死亡,从古店庄人的脑子里死亡。
我只是躺着想着,而且我很清楚,只有我一个人在做着这样的梦,渺小的近乎于虚无。
我和芙子偶然相遇了。在刘甲银常站的那个水涝池子旁。
我感觉我自己这天和平时没有两样,身体上的不适也早就过去了,精神也恢复了正常。看见芙子,我就想张口,我知道自己心里永远还憋着一个对芙子没有道清的话题,就是关于刘家狼窝的话。我想说,芙子你走错门了,不是吗?
我看到芙子的样子我吓了一大跳,芙子的衣服也是条条缕缕的,脸上竟也是条条缕缕伤痕。
这更增强了我想说要说必须说刘家是狼窝的决心。要是再不说,我还是人吗?芙子,你这不是真的走错了吗?你看——
“刘家……”
我才说了两个字,芙子就恍若看见一只野兽那样恐惧地瞪着我,“狼!狼……”她冲着我喊。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是从心底里产生这种对我的荒瘳的看法的。我还能认识到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成了疯子。
她看到我向她走来,撒腿便跑,不是朝刘家的方向,而是踩踏在古店庄惟一通往外界的那条路上。
她大笑,她大哭,她大唱,她大喊。她的嘴里喷射出是血非血的浑浊东西。从她的涩哑的声音里我渐渐听出了她在哼着一首歌,那是古店庄人人都会哼几句的歌。我只是不知在古店庄生活不久的她怎么也会唱了。刘家的黑糊面搅团里难道也有那首歌?要不,就是她注定逃不离古店庄的,和刘家祖坟里的根有种微妙的缘份。
芙子的破衣服片儿像鸟的羽毛随着她的一跳一纵呼呼扇起来,由于她正向着日头降落的方向,远远地我看到她逐渐幻化成了一只遍体通红的鸟儿,嗷嗷怪叫着的声音由远处慢慢传了过来:
天不知天不晓
我们的日月多么好
狼不嚎狼不咬
我们的日月向前跑
……
七
古店庄出现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寂静。
野狗和山鸡没有了,日头和鲜花没有了,只有昏黄天穹下乱沓沓的风没有规律没有方位四下里呜咽。冷恒的羊肠小道上不见半个人影。令人由不得不想起几十年前古店存在时的热闹、兴盛、繁华,由不得不对古店庄产生些联想和回忆、留恋和眷念。
我独自悄悄出门,走在死寂的古店庄,看山看水看穷困的地面。我在想我在古店庄还会有什么成绩呢?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惊天大事呢?
懵懵懂懂,我若树上正飘落的枯黄叶子,飘流到那里便在那里停宿。
破空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惊动了我,细耳聆听,我听出来了,是胡老大和荃兴又在重复着他们的乐趣。从窑院里飘曳出淡淡的酒气。他们依然一唱一合:
“……”
荃兴道:“自那以后,可怜刘保河一介大丈夫就如妇人守了寡……唉,他竟也能忍得了夜里的孤独?”
胡老大答:“客官这就不知了,自古至今,男欢女爱和人之生死皆有定数,既有男男女女,也必伴有相爱相亲,少不得更事。否则,或男或女就此生不足,有了欠缺有了遗憾。是然,当有那明事理的妇人做了些好事,倒也成全了刘保河的一生。”
荃兴道:“哦,这么说,刘保河也并非一个真君子,和他那风尘妇人蒋尤儿一般无二。都说天上无圣神,人间无完人,都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皮囊,呵呵……却说什么枕上空等候,梦来夜更幽,原是各抱怀中月,自享伦天福。先生说是也不是?”
胡老大答:“客官此言差矣,并非你说的这般简单,不过不知不为过,倒也无有怪你之处。不知者,全是如此想像惹出许多不合本理的话来,倒使那早逝的刘保河无从辩理难以为他自己昭明冤屈了。却原是那妇人看着刘保河独夜难眠,顿萌生还完人性之心,这理深了,说来你也不懂。呵呵呵,夜来忽推门……忽推门……刘保河死也瞑目了。”
荃兴道:“哦,这到是了,怪不得那刘保河的。原是此妇深明大义,知人生之天地阴阳互补之理也,佩服佩服!只是敢问先生,这位妇人又是何人?”
胡老大答:“客官,说来你也许不信,那一妇人甘愿落得千古骂名,实为难得之妇,她么?乃刘家的大儿媳妇也!”
荃兴道:“啊?这如何使得?这……天理难容……天理……”
……
我走离了胡老大的院门,我不想进去。我知晓里面是两个东倒西歪的醉鬼在折磨着他们自己。他们的魂灵已成残渣碎片了,没有了新的思想和希望了。荃兴两天前对我说“已经了”的话,我就意识到他破罐子烂摔的决定了,他说,一闭眼啥也看不见,死了照样入土了。胡老大只笑不语,笑的满脸无色,大嘴裂张硬是合不到一块儿,连连咳嗽,身底下的屁连珠串炮似地爆响,满脸顿时又胀得通红,难受得坐卧不宁。
我不明白他们两个这样能使自己心里舒服么?
我捡起半块砖头扔向他们的窑门口,我骂:完你们的蛋吧!
在往回返的时候,我又瞧见光棍奇旺垂头丧气耷拉着硕大的脑袋从水涝池子旁走过去了。我刚想喊问他疯女子还好吗,却不料又一声猎枪的轰响打断了我的想法,让我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我便对着从火药烟中走出来的猎人冯华,问他打狼不,冯华摇摇头说:“不,我只猎狐。”
到了树叶子快要变黄的时候,古店女老板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古店庄行走。她的小脚托起她干枯但并不瘦小的身体在冷风里受可怜,她沟沟壑壑的老脸上没有泪,却有雕塑成的天命形迹。这令古店庄稀少的几个人大为不解,想跟随了去看个究竟,不料天冻了一层冷气隔阻住了他们的热情和好奇。
稀少的几个人猜测着她将要去做什么。她倒底还能去做什么。
他们只知道刘家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事件:老二刘甲银把老大刘丑银砍了两斧头。没死人,却骇人。
他们暗暗地用死人一样的语气说:报应……
在我得了一种说不清的病症躺着的时候,我的大脑烦乱极了。我一个人独步走在冥冥的思想苦旅中。没有花没有果,绿的红的全没有,只有空白的苍白的惨白的一望无际的那个大平面。那个大平面又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爹和娘又在策划着一件他们认为是好事而我认为是极为恶劣的事情。也许他们很早就有了这个想法,或者是在刘若银计谋把疯女子弄走之后,反正这件事终于在爹和娘的策划下进行了。我甚至怀疑爹和娘为筹办这件事费尽了心血,向别人磕过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懒得去问这些,去想这些。
中秋节夜里有很圆很亮的月光。我一个人躺着,躺得甚觉乏味,思考明天的诸多问题困绕得我根本无法入睡。
我在辗转反侧中听到门吱的发出一小声,然后我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轻轻地向炕上正躺的我靠近了。我开始以为有人要来暗害我了,又想我没有得罪任何人,至于扔向胡老大窑门口的砖头,他们大概也并未发现是我,况且那种事小得可怜,还不到要暗害的地步吧!但又想,古店庄是个无法想像的地方,谁又有把握能把凡事都保证得了呢。不过,我很镇静,出奇的镇静让我心安着。于是很快,我又闻到了一股我从刘若银身上闻到过的味道,并且在月儿透进来的亮光中我看清了:是个女人!
我肯定了。然后我“嗤”地擦着了火柴。
她惊了一大跳,后退了几步,用手赶忙捂住了脸。
我看见她穿的极少。
“你是谁?你来干什么?”我感觉我问话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她徐徐移下了她捂脸的手,倒也是一副漂亮的面庞。她不是刘若银,不是芙子,不是疯女子,好像根本不是古店庄人。
“我……是……是来和……和你……你成亲的,是你爹娘的……”
我摆手止住她好听而又结结巴巴的声音。我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这一切。我爹娘的做法是如此的愚蠢和可笑,令我竟笑出声来了。
她又说:“我……结过婚,你不嫌吧?”声音仍然好听。
我漠然地望着她。嫌你什么呢?我心里说,你结不结婚和我是永远不会有关系的,天知道我嫌不嫌呢?天真的女人,你做什么好梦呢?
我还是问候了她一句话,我觉得应该问问,出于我是人而不是狼我问了她一句,但绝不是对她的关心与爱护,我已经没有关心谁爱护谁的能力了。
“外边冷吗?”我问。
“冷。”她回答。并且抖索着。
“那么,你来睡吧,这儿很暖和。”我说。
她的眼睛在夜幕下出奇地亮,她大约也没有想到一切竟又是如此的简单。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脱那原本就脱的只剩一件的衣服了。
在她仍然揣着一副忐忑不安的心情钻进我刚躺的被窝时,我从透光的高窗里望见夜空中有一颗星带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去了。
然后,我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下了炕。我没有再细看这个结过婚的女人流着泪的样子,我明白是用不着看的。
再然后,我铺开了纸,我拿起笔,我写一封信了,严格地说,是写上告我爹娘的诉状:
尊敬的人民政府:
我叫何顺仔,男,汉族,现年十八岁,古店庄人。
我现状告我的爹娘。
缘由如下:由于我的爹娘对我的婚事操之过急,怕我不肯接受他们包办来的女方,于八月十五日的夜晚,将一名不知名姓的已婚女人诱骗至我的住处,企图使我们发生性关系后再结为夫妻。
我何顺仔深知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天地良心,且不符合有关法律规定,更有着伤天害理的罪孽!想我是读书人,岂能和爹娘一样糊涂无知!胡做非为!
请求人民政府查访案情,做出公正判决,为小小草民申诉不平之怨。
告状人:何顺仔
×年×月×日
写毕,我仔细地折好状子,装进衣兜里。
天还不见亮。我走出去,心里焦急而烦燥地呐喊:
亮吧!亮吧!快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