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对他老家伙尊敬哩!你说说,他把女儿从我这里叫回去——我可是出了钱掏了彩礼的,按理说,这人是归我了对不对?就这个理啊!我用钱买来的,她就是我的!可那老家伙竟把女儿叫了回去,叫回去不说,还又卖给了另一家,球!那一家我也去过了,就那么个球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老家伙不是人啊!这事做得叫人发脾气哩,不是我刘甲银欺他老哩——哦,他骂我是欺负他老迈,说我也会到他那个年龄上的,让我给自己留条后路。我说,你就是再年轻二十岁又能咋?也不是我刘甲银的对手。后路嘛,我自个儿会留,你放你八辈子的心吧!你做了这缺德事,我不杀你我活啥人呢?我这是为民除害,天睁眼看着哩。老家伙开始还不识趣,硬跟我缠磨哩,说是你们两个年轻合不来脾气,性子又都硬,就各走各的路算了。我说这哪能行?人是我掏钱买来的,你得给我人!老家伙说算了算了,还要啥人哩,你要回去还不是要打我女儿?等几天还不是叫我去抬尸体?我女儿不跟你回去,就等于捡了条命哩!我说你简直管的太多了,我买的人,我想咋弄就咋弄,与球你啥事连茎着?老家伙说你这娃儿在我面前都这么凶,在我女儿面前还不像个狼了。我一下子气来了,狼又咋?我愿把你女儿咋拾掇就咋拾掇,和你没关系!再还有那句,你女儿是你卖给我的,我就是狼,当初你瞎了眼咋挑选的?卖给我就归我使唤,就是头驴我让它推磨就推磨,套车就套车哩!着了急我还甩它几牛皮鞭子哩,它想咋?想翻过来啃我两口吗还是想抬蹄子踢我两下;那样的话我还不把它个种系砍断了!它想上到我头上吗?天下没这号理!老家伙被我气爆了,提了个沾满猪屎尿的棒朝我扑来了,嘴里骂我说滚回去吧,我认你这号女婿是我倒八辈子霉了!我又气来了,他妈的球吧!你不认我,我还认你哩?你是个啥种里出来的?反正你女儿你是又卖了一次,你弄了不少钱,你心里舒坦着。我是把钱也掏了,人也没了,我落了个人财两空,我不砍你几斧头还怕啥哩?通!刷!我就砍下去了,哟……你顺仔娃没见,见了不把你娃吓个全死也吓个半死,见了你一定活不了个把月。那血一下子像溪水一样地淌下来了!老家伙看着瘦,血水还不少哩。当时一红股子血直冒。我吓得扔了斧头就跑,哼,我的胆子不小的,临走时我还回头说:咱们俩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谁也不认识谁!总之,你老熊别再来找我!我最怕弄这号纠缠不清的事,越干脆越好!老家伙说了个啥我没有听见,反正我走了……哦,现在我想起了一件事,瞧我真糊涂,还说两清了。唉,去年老家伙说他腰疼,要我的斧头长把当拐杖用哩,说他给我一只鸡娃子换哩,后来他把斧把拿去了,却没给我鸡娃子……哦,还有,我那天把斧头也扔在他们家了,真是……瞧我糊涂不?”刘甲银一口气说的唾沫星子飞溅,兴高采烈的,脸上也还全是笑。
“那……那你能知道没死?”我的思想还停留在那可怕的一幕和被刘甲银砍了的“老家伙”身上。
“没死,命还在哩,就是听说不能动弹了。我记得我当时砍老家伙的胸膛——我准备掏心哩!心没掏成,老家伙躲闪了,却冒了那么多血,我跑了。哦,我是后来去他们家附近打听的,前天吧?就是前天。”刘甲银说的很自然。又抽上了一支烟。
“啊!你是犯法的人了,你……你打算咋办呀?去投案自首吗?”
“犯球法!我是自个儿解决问题。不这样做还能咋样做呢?哦,我打算走呀,再不回这古店庄来了,他妈的这个古店庄是个啥古店庄?跟你说实话吧,我见不得古店庄这地方!哦,我还听说你和若银好哩,是不是?”
“没……没有。”我说。
“怕球啥?好就好哩,想娶就娶过来,你这人我喜欢着哩。古店庄可是没几个好人的。你大概还不知,我在古店庄有最恨的人哩!先前对你说没人敢惹我那是假的,唉,这人世上,啥人都有,你以后呀也小心些。你想得出来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我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
“是——”他压低声音朝我靠近说,“我大哥——刘丑银!”
这是个十分出乎我意料的信息。开始,我还以为是光棍奇旺或者老光棍虎山。光棍奇旺曾对若银有过企图;老光棍虎山和刘甲银他妈吵了一架。
“为啥?他是你大哥,你可别胡来!”
“我大哥又咋?是个啥球人?我在走之前要让他尝点厉害,让他明白我不是狗熊!你问为啥?好吧,全告诉你,不过可别对别人讲,包括若银,那个死女子话最多……是为我媳妇的事。”刘甲银压低声音说。
“你媳妇不是已经走了吗?”
“以前。就是没走之前,这么说吧,我媳妇走了,不跟我过日子就是我大哥刘丑银鬼弄的!”
我算听懂了。听懂之后就有了一丝隐隐的惧怕,仿佛,我看见了血正在刘丑银身上流淌的恐怖情景……
“不过——”刘甲银又凑上来说,“不是现在,我走的时候。”
熊田老头拄着根拐棍来我家诉苦,说是大儿子熊改和儿媳妇不管他们两口了,原因是二儿子熊过没有跟他老丈人要回当初娶兰叶的彩礼钱和兰叶死了埋葬花的费用。熊改说多多少少你总得要一些。可熊过去了一趟不但没要回钱来还挨了一顿几个同室兄弟的饱打。熊改就骂熊过说:“天生的你个孬种!他们还敢打你?有你跟他们讲的理儿没有他们打你的事儿,你不会跟他们这样说:死不死是你们女儿死了,我们难道就白掏钱扔给狗吃了?我们掏钱是买活人还是买死人?如今死了,你们总该也破点财才对,要不然是啥知内亲威呢?你们就忍心让我们人财两空了?别的不说,埋葬费总得出一点吧?一块两块,一百二百都是个出,你们凭良心想出多少就多少。我们人财两空了不算,还要跟着你们的死女儿受罪,你们就可怜可怜也是人之常情啊!再说了,他们打了你你还能带着伤跑回来?天生的只有你一个笨种!你难道就不会睡到他们炕上养伤?难道就不能等着伤好了再回来?你还抢争着跑回来想咋?能咋?要吃屎也没有多余的了,全让你女人带进土里去了……”
不论熊改骂啥说啥,熊过都不去他丈人家讨钱了,只是整天儿闷声不语。
再然后,熊改就问他爹他娘说熊过不去他丈人家咋办?熊田老两口哀声说不去了就算了,反正钱已经出了,出了也没有再见死下人,忍口孽气也就罢了,借下的债,你们不还,我们还行吧,我们总不至于明个儿就入了土。
熊改先说:“说的个好,人一死就完了,就享了清福了,不行!完是死人完了,活人没完!挖坟也得让她去跟她娘家人要,都是些啥生牛皮!”后来没等几分钟,熊改又跳起来说:“那好,你们算了我不算,你们能忍了这口气我忍不了,为了避免以后有类似这样的情况发生,咱们还是分家各过各的日子吧。”
熊田老头气急了就骂:“你是不想养活我们了就直说,我明白你的心,是怕我死了你要掏埋葬费的,干脆我死了你拉到野外让狼吃狗吞算球了,谁要你埋?” 熊改说:“你护着熊过看熊过能有啥本事养活你哩?既然熊过有本事,你还用得着我?你们钱财多得送人哩。送鬼哩!你死了还能给狼吃?给钱吃哩!”
熊田老头气得身子摇摆说:“好好好,熊改,你不用管,我熊田就打当没你这个‘好’儿子!”
熊改说:“就是的!”
熊田老头气得无话说了,又骂熊过,熊过一句话也不顶,直说“我泼烦死了,我活啥人哩?”
这天后晌,熊过就不见了。之后几天都没有见,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昨晚上熊田老头的老伴儿要做饭时发现水缸里没水了,叫熊改帮她去挑点。那个时候,熊改正躺在热炕上逗儿子玩哩,便回呛他娘一句:“你有熊过哩,还来找我,我又不是你儿子!”他娘忍住心中苦说:“好儿子,你就帮我挑一次,我实在是挑不动……”熊改冷哼一声,说:“挑不动不会去井里喝去!”
熊田老头的老伴儿哭着摸进自己的窑,熊田老汉骂:“哭,哭,哭啥哩?人家是养儿子哩,咱们是养老爷哩,不吃了,饿死了就享福了。”话虽然说的这样硬,熊田老汉却也被角抹着眼泪哭了一夜。
熊田老汉来到我家门口,就低声说他还没吃哩。娘端了几个馍,熊田老汉也不多说,一口气吃了四个。吃饱了他就走,走的时候还给老伴儿揣了两个。我和娘去送了他,直到看着他走没了影,才都各自叹一声回了家。
不大工夫,老光棍虎山又来了。老光棍虎山的嘴上贴着一片白纸,进了门哼哼着用鼻子说话,问他咋了,他哼了好大一会儿才让我听清楚是被古店女老板撕裂了。再问为啥,就哼哼着两股老泪滚下来了,说:“老……老妖婆……老了老了……还有劲,倒……不是有劲……是……她大……大儿子丑……银在……在……一旁站……站着哩。我,我……不是……要是……她那……狼儿子不在……她身边,我怕她……真是的,我……不让她……知道点厉害……才怪哩!可她那个……狼儿子的……眼睛……睁的血乎乎的,我……就忍让……了……她,她个……老妖婆不……不得好死!真……的,不得……好死!不会……有安稳的!”
老光棍虎山多说了几句话,那贴着伤口的纸条就翘起来,血也渗出来了,就跟我讨纸。这回说话和平时一样了。说不贴着让人笑话。我说那贴着还不照样让人笑话。他说,那样笑话除了说我话多不会说我嘴都被人撕烂了,总比直接让人看着个烂嘴好。我就给他寻了些纸,他撕了个条做了个贴的样子又没有贴。剩下的那些边往衣兜里边塞边说,我拿去了,预备着用哩。我说你拿去吧,再要的话我给你再去寻。他连说够了够了,这些都用不完。又说,你真是个好人,咋不娶那个芙子呢?那个芙子在刘家很听话的,就是……怎么啦?我问。他没有再说下去那句话,只说,我准备走哩。你要到哪儿去?我惊问。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哀声说,也说不定是出去寻死哩,反正我活够了,实在不想再活了,我嘛,想下辈子不在古店庄再生活了,就往远里死一些,有人说,这样能如愿哩,我还想问问胡老大,那个狗日的贼熊知道的多着哩。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到院门口,他回头又说,你去看一下芙子嘛,她跟我还偷偷念叨你哩。我笑了笑说,有必要看吗?她是刘卯银的媳妇,和我非亲非故,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摇了摇头说,年轻人赌气说话哩,唉,我也没娶过女人,我就总想人是有情有义的……你去了她有话给你说的。我笑了,我说,你快走吧,别替别人着想了,你看天快黑了,看她的事,你甭管了。老光棍虎山便叹了一口气说,那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我……哦,你回吧,我走了,哦,以后的路还长着哩,顺仔——你听清了吗? 说完,我看见他孤单的身影望了一下古店庄,踽踽地向南独自走去了,一直没有回头。等我也回了自己的家,刘若银又正站在我家院子里顾盼着。
六
再看到舅,是他又领着一个女孩儿到我家来的时候。
舅说这次我给你已经决定了,你们家的情况我还能不了解,你娃是个啥样我也清楚着,能娶这么个媳妇就算不错了。礼钱当然是比那个芙子便宜了,因为这女子有……有……她的精神上受了刺激,有些地方不大和常人一样,不过……她以后会好的,你不要担心了……舅说这些话时并不拿眼看我。
我看到舅领回的这个女孩儿时,她也正傻傻地看着我。她不像刘若银那样的性格,也比刘若银稍矮一点,长相比芙子好看一些,她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儿。
我对舅说:“我不要!你从那里领来还送回到那里去,我不会要这样的媳妇的,哪怕这一辈子打光棍儿。”
舅脸上就通红,眼睛看向爹和娘。娘勾着头不说话,爹吧嗒抽着烟锅,抽一口抬头瞅一下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子就又瞅着爹傻笑。谁瞅她她就瞅谁,而且对谁都是一副不会变化的笑态。“纯粹是个疯女子!”我恨恨地说,心里极不好受,有了被人嘲弄的愤怒。爹瞅了几眼疯女子后就不瞅了,抽了几口烟也不抽了,叹了几声就回头瞅一眼正气得要死的我,问:“顺娃,咋样?要不要呢?你吐个意见。”我说:“不要!你总该为我想一想,是为我呢还是害我呢?让我过好日子哩还是让……娶了她,我这一辈子顾自己呀还是顾她呀?”
爹就又不说话了。
舅说:“娃,我是为你好,你长大了,没媳妇别人说坏话哩,好歹娶个凑凑和和就过了。人一生,眨眼间的事。”
要不因为他是我舅,我擂他个嘴巴子都不解恨,我冷冷地问:“你说的啥话吗?没媳妇的人就不能活了?别人说啥坏话呢?愿说让他说去嘛!”
“说……说……”舅舅吱吱唔唔了一会儿,说:“人说你娃有病哩!不好听的很!”
“你——”我把“放屁”两个字硬吞进肚子了。我说:“舅,如果是那样的话,还是请您老别再忙乎了,还是忙您的事去吧,小心我的病沾染上了您,那我就担当不起了。”
舅干咳嗽一声,“这娃说的哪里话,我还不是为了你,给你操心哩。这……这女孩儿病是小病,人长的蛮比你好,你就定了吧,也了了你爹娘的心愿了。” “我……”
爹用手挡住了我的话,“娃,还是听你舅的话,定了吧。”
“不!”我说。
爹又擂过一个嘴巴子想打我,我早躲开了,爹擂了个空,顾自“哟”了一长声,又骂:“坏种你是反了?”
娘说:“娃是……娃也是……娃是……”我怒目瞪视着娘,我想看她将帮着谁说话。
舅走了不大工夫若银便来了,看见疯女子,若银蔑视地对我笑了笑,说:“顺仔又来运了,天底下的人是谁瞎了眼,把这么个女儿塞给你。给又不给个好闺女,全是些个垃圾样的。”
我知道她借我骂我的爹娘,我也就没吱声,只远远看到爹娘的脸像腊月发了蔫的茄子。
若银这次出乎意料地很快就走了,爹和娘冲着她的背影骂“老狐狸下的小狐狸,跟准了种系!”
我也不知道若银为什么很快走了,但我感到她的眉心里生了恶念。
日头落山后,娘做熟了饭去叫炕上躺觉的疯女子吃时才发觉没了疯女子。这下爹和娘也急疯了,到处去找,到处吆喝着。爹找不见人就又跑回来喊骂我去帮着找。没有任何线索,我只能四处胡扑,像无头苍蝇一样,或者,像瞎麻雀就盼有个谷穗子来碰我一下。寻着寻着,我猛然记起若银走了不长时间,我出外面时曾经扫见过光棍奇旺,于是,我朝光棍奇旺家蹿了来。
奇旺的家破烂得比我家还寒惨,像猪窝。我走近推门时发觉门背面用木棒顶着。我想他肯定在里面,说不定又偷了谁家的鸡正啃骨头呢。我爬过那低矮的有破豁口的土墙,刚走进他的窑门,迎面就扑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我睁大眼细看时吓得我赶紧跳了出来。奇旺这个狗杂种正脱的精光,身底下压着个女的正哼叽着。 我从走进去到跳出来只用了几秒钟,光棍奇旺做贼心虚也跑了出来,拉了条破布衫缠住了下半身追出来就朝我跪下叫“顺仔爷”,说,“这全是刘若银的主意,她……她吓唬我,是她要我干的,我不敢不干,她哥哥那些狼……”
我看着奇旺这副可怜奴相,心里一阵阵悲凉涌来。我看见疯女子什么也没有穿,连腰也没有像奇旺那样护起来,跟着奇旺出来站在窑门前傻笑着。
我一句话也没再说出来就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