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的人就全都用恶狠狠的眼光进攻我了。熊过又干笑两声,“顺仔,你可是咱古店庄的人,尽帮着旁人说话。”
熊田老汉的老伴儿看了我一眼,扯长声调说:“顺仔娃年轻,懂个啥?这世事他还没经过,怪怨不得顺仔娃。这以后呀,顺仔,你可得学点东西,别尽都傻呆呆的。哦,顺仔娃你是不知道兰叶那死女子咋过日子哩,她么,说出来你还不信哩,她死的那天拉的屎我看过,全是些玉米颗颗!你说,那玉米我们都还没舍得吃,她竟没大没小地吃了那么多,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嘛!死了那衣兜里还装有许多个青辣子,我还整日说改儿和过儿的不是,我说今年种得少,每日里都少吃点,来了客人还招待不?那死女子却哪管这些?真是嘴贪心歹的,啥好吃尽她一个人儿偷吃,眼里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公婆啦、哥嫂啦,把熊过就更不当人了!不信?你问问我们过儿,看是不是?”
“球!你啰啰嗦嗦这些有啥用?”熊田老汉斥骂老伴儿,“人死了,少说她两句。就只是为她死了花得这些钱该咋办哩?咱们家是出过一些了……”又转过来问我,“顺仔,你说说,该不该她娘家人出一些?”
我又淡淡地说:“不该,就是你们家出多少也摊不到兰叶娘家人的头上。”
窑里一阵死寂,熊田老汉和两个儿子三只烟囱干喷烟雾儿。
熊田老汉的老伴儿又阴沉着脸说:“这顺仔娃儿不识事理,今后还得在咱古店庄学学哩!你问他干啥?你又不是没脑子。”
熊改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这事儿熊过看着办,死的是你女人,出钱的是咱们熊家,要不要钱那是你丈人家。你看着能过得去就过得去,我没啥意见。” 熊过牙缝里蹦出个字,硬得钢铁一般:“要!”
熊田老汉又看我两眼,“你娃儿今儿个咋不去刘家?刘家卯银娶媳妇哩,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咋不去趁着热闹热闹,那女子可还是给你说过的。”
我知道熊田老汉的后一句话并无嘲讽我的意味,但我感到那比嘲讽还要激怒人。我再次淡淡地说:“我不想去热闹,古店庄有个啥热闹?一群鬼一样的人!” 熊家的人又一次全瞪着恶狠狠的眼光来看我。
我说:“你们在,我走了。”他们也都没一个挽留,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背后有的只是恶狼们的眼。
老光棍虎山说他这次彻底丢了饭碗了。他这苦是诉给猎人冯华的。冯华则说,他们家世代狩猎,却不想这一次一群狐狸反了蛋了,竟然来对着他的怀娃女人乱叫,女人流产了,这下,他只猎狐狸了。
老光棍虎山说:“我是没有地方吃饭了,我活不下去了。这是我自己种的果,我只能自己咽了。唉,这事除了我,谁还能知道呢?是我自己傻老个儿造成的,没有人肯为我着想……唉,谁让我是亲眼目睹者呢?”
猎人冯华就知道老光棍虎山是一定要说什么的,很可能就是他心里憋得难受的某个秘密。若不让他说他会憋得更难受,说不定还会憋出病来。冯华说:“其实,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的日月都不是好过的,就说我吧,我……”
“不,不一样……”老光棍虎山拍着猎人冯华的肩膀说,“你老弟哪里知道我的苦?我说过,这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唉……老弟,我本想把这件事装在心里,都快要死的人了,就带到黄土地里去就罢了,可是最近我一个人总睡不着,说真的,老弟,你不是古店庄的人,但你常来古店庄打猎哩,你对古店庄的人事没有不知道的,可也有一件你是肯定没听过的……我也不想瞒你……唉,我心里苦啊……”
冯华跟着一个劲儿点着头,只有听的份儿,却没有插嘴的机会,思谋了半天,也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老光棍虎山再次擂头捶胸,唉叹声声,“老弟呀老弟,你说咱古店庄是个啥鬼地方?他妈的乱糟糟的,啥球怪事都能出来,啥球怪事在这里又都淡得跟水一样,你说见怪不怪吧,他妈的这人心里就总不踏实,死了做鬼也做不成个好鬼,下世还想转胎投生过个好日子哩。可他妈的我到底还有人性没人性?我到底该不该把心里的事掏出来?我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呢?我是人吗我?”
猎人冯华把他怀里的枪小心地放在了一旁,掏出纸条卷了两支粗烟棒,一支给了老光棍虎山,一支自己点着了火,又揍上去给老光棍虎山点着,自己吐一口烟雾,说:“人这世事不好说哩……人……”
“老弟,”老光棍虎山发一声哀叫,几乎要哭了,“我是心里过不去啊!我用不着顾前也用不着顾后,我一个我怕谁呀?我谁也不怕,我就是立刻死在这里也不足惜啊!可就是那个事一直在撕扯着我的良心……我是人啊!我要是个狗吗猫啥的,我也就没了这心理上的挂牵了……”
猎人冯华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尤其在他把枪口对准猎物的时候,他能静静地僵立半天什么也不想,只等那猎物靠他最近后才扣动板机。可这一次,冯华实在没有耐心了——不是没有耐心,而是耐心到了极点临近于完结。
猎人冯华捡起了地上的他那支老猎枪。
“你要走吗老弟?”老光棍虎山拦住他问。
“我要走了,我还得去追那只红狐狸。”猎人冯华歉意地笑笑。
“不能走,你不能走!”老光棍虎山说,“你要听我把话说完,要不,我会疯了的。”
“那你说吧。”冯华淡漠地说。
“老弟,我没了饭碗不要紧,我可以离开刘家那个狼窝,但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心里的苦衷必须吐出来。”
“你说吧。”冯华不耐烦地跺着脚,他的猎枪已经斜挎在肩膀上。他的眼睛已经盯向了他要迈步的方向。那里,是个原始的森林。冯华现在心里想的,是那原始森林里的野物中会不会就有那只火红的狐狸。
“老弟,你好好听我说,古店庄不是活人呆的地方,是个魔鬼藏身的洞穴。你知道吗?我就是在古店庄过了这一生的,我已经快要死了,古店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不用把它记在心底里,我死了也不想它这个鬼地方……”
“哦,哦。”冯华说,并向前迈出了一步。
“老弟,”老光棍虎山挤出了一滴眼泪,“我是在古店女老板家里过了好几年日月的,就是那个蒋尤儿,你也知道的,她有三个狼儿子,刘丑银、刘甲银、刘卯银,都是狼!”
“哦,哦。”冯华说,并且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我不能不说了,老弟。”老光棍虎山哭出了一长声,“老弟,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古店女老板的男人——就是蒋尤儿的男人死……他死得好怨枉啊!”
“哦,啊?”冯华愣住了,而且向后退了三步,把仍坐在地上的老光棍虎山扶了起来,惊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老弟,那个男人和我同年同月生,可他死得比我早了好几年,你不知道他死的多可怜吗?”
“他……他……人都会死的。”
“他……他……”老光棍虎山放声痛哭了,“他是被……被……被他的大……大儿子……用……用斧头……砍……砍死的。”
猎人冯华通的坐在了地上。大概,他在野物群里也没有见过儿子砍死老子的事。
“我要死了……我不怕啥……我啥也不怕……”老光棍虎山狂喊着,朝前跑了几步又通的跌倒,口里吐出白沫,几乎要死过去了。
野风从北山里刮过来,一些尘土扑刷一下子撒了老光棍虎山和冯华一身。
五
刘卯银结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刘若银又来了。爹和娘的脸上就如涂了一层灰漆。
刘若银看见我爹娘的那脸色就装个睁眼瞎子。到我面前来就成了巧嘴喜鹊、多嘴乌鸦。
她今天穿一件崭新的鲜红透明衬衫,下身是件翠绿的裤子,头发不像平时梳成的个粗辫,而是披散在脑后,且扎着十几个细细的小辫儿。
走进我家院门,她多扫了两眼那两个来我家讨账的外地人,看得那两个人很不自在。我上学时,我爹从他们两个那里低声下气借得一些低利息款子,至今没有钱仍没有还上。
若银钻进我的窑里就脸上挂了霜,“顺仔哥,昨儿为啥不到我家来呢?”
我对刘若银既没有坏感也没有好感,“我为什么要来哩?”我说。
“你……你就不能冲着我来一趟?我……我昨儿到处找你,到你们家你爹娘说不知道……”
“你……”我迟疑了一下,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可笑的讽刺来,“忘了还有你……”
“顺仔哥,他们都不是人,但我没有对你有……有坏想法,我就……就看你是好人……”
“是吗?”我看见她低了头,两只眼睛顾自瞧她前胸上跳动不安的两个圆东西。
“顺仔哥,你不要取笑我,我是真心……”
院外面突然传来了吵嚷声,打断了刘若银还未说完的话。
我们都听见爹泣声说:“……好两位好心人哩!你们就高抬贵手宽限我几天吧,我实在是没啥法子想了……再等几天,再等几天我一定送来……”
那两个讨账的其中一个说:“啥话?再等几天?我可是等了几个月了,你要是今儿没有,那就再加息,一月多加五块钱咋样?”
“好你们哩!”爹像是哭了,“我连这些都没法还清,还要加哩,我可是……没有办法了啊!”
另一个声音蛮横极了,“咋的话?要么是这,我牵你们家的牛哩!我不要那些钱了,这牛我牵上,赔了是我自愿的。”
娘的声音是哭出来的:“不能啊……好心的人,那牛还等着给我娃换媳妇哩……”
“哟,你有换媳妇的钱没还我们账的钱?咋的话……走,我拉牛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哪料,刘若银早我一步先冲了出去,“胆大哩嘛!”这个野女子的一声喝吼,把院里的四个人都吓了一大跳,那个手里牵我家牛的茬胡子人更是向后退了两步。
我打算走过去给那两个人几个通天炮,若银却用她温热的小手拉住我,她走过去,对茬胡子冷冷的说:“把牛拴回去!你好大的胆子,到古店庄抢劫来了?” 茬胡子“你……你”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刘若银,显然一时相信不了我们这个牛粪家里竟长出一朵鲜花来。
另一个胖子走过来,尴尬地笑一下,“大妹子,你是……”
“古店女老板的女儿!蒋尤儿的女儿!”
连我一时也惊呆了,刘若银竟然打出了这么一张身价牌!我是从没有听她说过“古店女老板”几个字的。
“哦哦哦……”胖子和茬胡了脸上的凶光顿时隐匿了。只有了一副和善的脸面,嘴里吐出了褒不褒贬不贬的话语:“怪不得,一看就有点那个……原来是名人之后啊……”
刘若银却并不管他这话难听不难听,她没有故作娇态轻移莲步,而是步若流星欺近茬胡子,“你——把牛拴回去!”
茬胡子又后退了两步,“大妹子,我知道你们家的人不简单,但这……这……这是何家的事,与你是啥关系呢?”
“啥?”若银肯定是瞪着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许是成了圆睁的暴眼,我和爹娘都在她的背后,看不见。只听她说了一句让我们都震惊的话:“这牛是准备换我的!”
“哦哦哦……”茬胡子像个驯服的猴一样把牛牵回去又拴在桩上。
若银又嘻嘻地笑了,“你们先回去等着,钱会还你们的!”
那两个人都像遭遇了瘟疫似的连连点头走了。
若银又仍像平时那样走来挽起我的胳膊进了窑。爹和娘同时唉叹着,他们的脸上没有对若银的感激和喜悦,而是更加的黑着一层。
刘甲银是这一段时间里没有见到的一只狼。
我这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那个水涝池子旁,他穿一身新衣服,精神很好,脸上全是笑。
“顺仔——”他老远就喊我,“听说熊家熊过媳妇死了你去过,是吗?你先给我说说那情况。”
我淡然地说:“那有什么好说的?死了人,埋了人,世上就少了这么个人,就是这种情况嘛。”
刘甲银笑了,“对呀,就是个这!死的好啊,死的好!”他发我一支烟,我说“不会。”他又笑,“兰叶死的好,不死了叫人想念哩!”见我看他,又笑着说,“不是我想念,是她男人念过哩!就像我——”他吧嗒吧嗒点着烟,接着说:“知道我那媳妇儿的事了吗?”我摇摇头,他说,“我刚说不死了叫人想念哩,是个真的。她走了,我就想念哩,咋能不想念?总是……总是,嘿嘿,一个被窝里钻过的嘛,都知道她几根肋子哩!”
我问:“你这一段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又打麻将了吗?”
他笑一笑,露了满口黄牙。“没,早洗手了。没意思!告诉你,我去——你可不要对旁人说,我去杀人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头狼是笑里藏刀的,我清楚着。
“真的。”甲银吐了一口烟雾,“我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做的。”
“你真杀人了?”我骇然问。
“杀了,但没杀死。”他说,眉眼里露股杀气。“老家伙儿命长,阎王爷不收他,可球!我总算把他送到阎王爷府门前了,也让他去报了一下道,查了一下生死薄,怪球子!没他的名,还有几年阳寿哩!”
我尽管松了一口气,而且也尽管对刘家狼们没好感,但这事比不得寻常,在越听越玄、越听越怕中胆战而又关切的问:“你说的那个老家伙是谁?他惹了你啥?你闹那么大的事,要他的命?”
“谁?”他桀桀一笑,“天底下还有谁能让我恨他?谁敢来惹我?天王老子我谁也不怕,可那老家伙竟胆大,想跟我硬对一下哩!你问谁吗?就是我媳妇儿她娘家老爹,我的那个鬼丈人。老家伙儿不是人,天下哪有那样的人?”
“你老岳父?你真是……敢杀他哩?”
“对,你们读过书的人称呼是岳父,可我现在嘛……丈人也罢,岳父也罢,都不是了!咱认得他是谁?狼屎吗树根?啥也不是,他是他,我是我!”
“你咋能这样说呢?你毕竟娶了人家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