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母亲惴惴地问阿锋:你回不?
阿锋说,回!我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宁愿给你老人家拜年去都不到这里来。陈明一脸的可怜,为难的不知如何说话。
就这时,陈明他爸突然叹了一口气。
陈明媳妇高兴的叫:看吧,看我爸眼睛都睁开了,我才喂了他两个桃婶的饺子,他就真的醒过来了呢!说完这句话,陈明媳妇忽然吐了吐舌头,又望着婆婆。 陈明他妈再也没骂什么,猛扑了过去,说,真醒了。
窑里又有了说笑声。山儿大声说,桃婶,敢情你这饺子真能救人哩,咱们上你家去,多多吃一些。凯凯应声,走,上桃婶家吃饺子去。
桃母亲脸上露出苦涩的笑,说,都有份,只怕你们不来呢!
看到大家都要走,陈明急了,扑通跪倒在地,说,你们都不要走行不行?把头在地上又咚咚咚叩了几个,说,我知道大家今晚都不顾过年是来帮我的,咱村里人好,热心,这我清白着!可是你们咋能走呢?说着,淌下泪来,抹了一把又说,我爸醒过来了,我高兴,大家到我们家来了,我同样高兴,你们这么看得起我,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们走,今晚过年,大家就都一起吃顿饭嘛!说毕,又咚咚叩头,还说,我给大家拜年了!今后谁若再有啥事,只要我陈明听点风声,我不来就不是人!
陈明他妈也急了,扑身拦在门口,垂泪说,都是我不好,惹大家生气,你们就都原谅我这老婆子一回吧。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这都是我们专为你们做的,今晚上过年,你们好歹吃一口嘛,啊?说着,眼泪更多了。又跑来拉着桃母亲的手说,他桃婶,你不要怪我,我有口无心,你就跟大家一块吃点吧,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怨恨我好不好?
桃母亲点点头,说,我……怪你啥呢。说的也有了泪,就回转身对山儿和阿锋说,你三婶叫吃,就都吃点吧,我包的饺子还真怕不够你们吃哩。
到了这种时候,山儿便第一个走到桌子前,说,我山儿从下午吃了饭到现在还真点米未进呢,来,都吃啊!三保、阿锋、凯凯、冲锋、祥,怎么都不吃!一边叫,一边就抓起筷子大吃起来。
陈明赶紧发烟、发糖,说,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爸好了,我真高兴啊,来,咱们大家一起过个团圆年!桃婶,你先喝一口酒吧,我敬你!
三保去了陈明家后,他妈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口也吃不下,就那么对着饭菜愣神,感觉总象是有什么事没完成,有什么放心不下,不安然。当外面孩子们的笑闹声渐渐稀落时,她猛然站起来,觉得必须做一件事。她匆匆关上门,去找村里颇有声望的马阴阳。一路上她想,虽然三保不听她话不相信神鬼的事,但她自己得相信,得有主张,不能让孩子粗心大意了把这件事算了,她得在三保回来之前做好这件有意义的事,这可是保佑孩子以后不出啥事的前提大事啊。而且,要越快越好。路上黑漆漆的,好在各家各户的大门上都挂着一只硕大红亮的灯笼。有冷冷的风吹来,她都不觉得。走到马阴阳家的大门口时,她的心里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她感到这个时间是不适宜找马阴阳的,年夜去请人家未必能请得动。要是平日,再黑的夜马阴阳也来,他也是凡夫俗子为挣点钱养家糊口嘛,可今夜就不同了,有什么比一家人坐在一起过大年更有吸引力呢?不行!绝对请不动。三保他妈想到这儿,又悄悄转回身,往回家里走。她见过不少阴阳祭土的方法了,大致如出一辙,无非撒些五谷杂粮,泼洒阴阳水,响响炮,烧烧黄表之类。她蓦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自己祭土!
三保他妈几乎是跑步回家,她迅速做好一切应有的准备和拿齐一切需要的东西,开始绕着庄院祭土了。然而,这本是三四个人干的事让她一个人来完成就太困难,泼水就撒不了杂粮,响炮又胆小,几次点不着炮引,烧黄表时风吹得擦不着火柴,冷清清的夜加上空荡荡的大院子,还吼着风,使她的心里不由得乱起来了,好几次擦不着火后就猛把火柴扔掉了,索性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坐着坐着,想哭。又想起阴阳先生说过,所有程序中惟洒阴阳水才是最主要的,就又爬上庄背,用高梁梢醮着碗里的水绕庄院洒。突然,嗖的一下,枯草丛里蹿出一只野猫,哇的叫了一声,吓得三保他妈一个趔趄,当她在跌倒的那一瞬间辨清那只不过是一只猫和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可笑的时候,就顺势落下了几丈高的庄崖面。
桃母亲和大家都是象征性的吃了一些饭菜,就说家里没人要赶紧回去。陈明他妈挽留得最热情,最后还是按桃母亲的意思让她们走了。桃母亲在凯凯、冲锋和祥几个青年簇拥下走出陈明家时,三星都垂在西边天空了。
阿锋和山儿被陈明留下了,陈明说,现在我爸是醒过来了,但你们得陪我等会儿看他有啥变化不,要不,你们走了,我一个人怕。山儿喝了些酒,说话嗓门大,拍拍胸脯说,有我在,没啥怕的。阿锋说,我就是担心商店。山儿笑道,要是往日,你担心的有理,今夜还会有人来偷东西吗?笑话。
桃母亲她们还未走出陈明家院子灯光的照射范围,就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在麦场边慢慢蹲下去了。祥眼尖,认出来了,就朝着蹲下去的小小黑影喊:刘乞儿,刘乞儿,你这娃过年不回家,蹲在这干啥?刘乞儿抱着头,并不回答。凯凯说,祥你真是睁眼说瞎话,乞儿要是有个能过年的家,还会蹲在这受这罪吗?
刘乞儿是刘家庄人,只有十多岁,自小不知怎的突然就患了精神病,三天两头犯一次,犯了就哭就跑。他爸妈起先还为孩子操过心,求过医,看过病。后来因又添了个小的,也是男孩,他爸妈就对乞儿另眼相待了,不给治病还常把乞儿无缘无故狠揍一顿,打得次数多了,乞儿就不敢回家,整天东家讨,西家要,四处流浪。附近几个乡村的人都认识他。今夜过年,乞儿跑回家本想爸妈会接受他,不想都一年多时间未见儿子的乞儿爸妈居然很为乞儿还活着而吃惊,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顿饱打,打乞儿时,乞儿的弟弟都吓哭了。乞儿他妈边打边嘴里骂,乞儿你既然能一年多不回家都无事,年夜一晚上还能没地方去啊?你过年晚上回来是扫我的兴还是想冲走我的年喜?坏种啊你!乞儿没哭一声。乞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乞儿挨打完,在爸妈的谩骂迫赶声中走出家门。乞儿什么也不想,甚至绝望和希望。乞儿出了家门,冻得发抖。夜天上星星璀璨,乞儿似乎是会数星星,反正乞儿是数着星星在走路。乞儿数着星星就想到了一个去处。乞儿确实不但冻并且饿。消息最灵通的要数乞儿。乞儿就朝陈明家来了。乞儿老远也听到了陈明的哭声,乞儿心里一喜。乞儿是老早就听说了陈明他爸陈三快不行了的话,乞儿想也许陈三真完了呢。那,就去;那,就有饭吃了。乞儿就是这样,只要哪个村里谁家不论大小有个事情要过,乞儿必去,且是前三天来后四天才离开。乞儿不犯病时,还会帮忙做许多活。乞儿去了,谁都会慷慨地给他饭吃,而且是好饭。乞儿来到陈明家门口时,却心里冷冰冰了一截,他看见陈明家虽有村里人走动,但那情形根本不象是陈三死了的样子。死的场面,乞儿经见过,有经验哪。乞儿忽然心头一酸,就站在陈明家麦场边静静地石雕一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忍受什么。有人出来了,乞儿就蹲下去了,他好像被冻僵了,蹲下去的动作慢且艰难。
桃母亲停下脚步,问祥,你说的可是刘家庄那个有病的讨饭孩子?祥说,不是他还有谁。桃母亲就唉叹了一声,说,孩子多可怜,过年的晚上也没有地方去,这大冻天,咋受得了。就又叫,乞儿,乞儿,来,跟婶过年去。刘乞儿又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这边的好些人,不敢走来。桃母亲见他不过来,就径直走过去,说乞儿,你这孩子,还没吃饭吧,走,跟我过个年,过年到谁家还能没一口饭吃。乞儿怕怕地看着凯凯等人。桃母亲又拉乞儿的手,说,孩子,你爸妈不要你,我儿女不管我,咱娘儿俩正好凑和到一块过日子,走吧,跟我回家。又说,这孩子穿的这么单薄,怕是凉了。凯凯说,乞儿,桃婶叫你咋还不走,有饺子给你吃哩。刘乞儿呆站了片刻,突地双膝跪地,就给桃母亲叩头,上下牙打着颤说,桃婶,你真好,比我爸妈还好,我给您拜年!桃母亲的眼里猛地涌出了泪,一把把乞儿揽进怀里,就说,乞儿,你以后就跟着桃婶过日子,谁也不准欺负你。
桃母亲还在陈明家时,她的家里就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山儿他爸妈、范家婆媳,和酒醒过来的雷子及媳妇,他们来后见桃母亲不在,都知道她去了陈明家,见门也没上锁,就打开门,坐到暖和的热炕上边说话边等。说着说着,就说到桃和桃子身上。雷子说,现在人杂,世道乱,真不知桃和桃子在外面胡弄啥着,叫他都担心,还说桃婶呢,五十多岁的老人了,该是子女尽孝道的时候了啊。范家婆婆就说,人这一生,谁能说清谁呢,就说刘家庄的乞儿得了精神病,还不常犯,几天犯着那么一次,他爸妈就不要了,孩子才十岁,只得东讨西要,谁看着谁觉得恓惶。山儿他爸说,经济社会钱把人心都迷住了,人情这个东西在咱农村还有点,城里可是一个楼上对门住的人家,谁不知道谁姓啥。又说,像乞儿他爸妈这种行为,该向有关部门告哩,纯属虐待子女问题嘛。范家婆婆就说,他叔说的是道理,可谁是出头露面告人的人吗?要是你老哥不退休,还保不准能替乞儿申回冤。山儿他爸叹息说,早上离职,下午就鬼孙子了,唉,乞儿这事……要告!过了年就打个集体报告。大家便都说,告就告,乞儿还是个孩子,往后日子咋过呢。正说着,院里有了走动声,雷子媳妇说,回来了。拉开门一看,果真就是。
雷子说,桃婶,就等您哪,我不亲自来给您拜个年叩个头心里不是滋味啊。桃母亲说,你已经给我拜过年叩过头了。雷子惊奇地问:什么时候?我咋不记得了,桃婶您开玩笑,今晚才过年,我啥时候给您叩过头?
凯凯和祥就笑,说,在阿锋的商店里,你醉的那样了,是给桃婶叩过头的,还是我们俩送你回的家哩。
看见刘乞儿进来,大家都一惊。山儿他爸说,乞儿,你娃有好运气,跟着你桃婶了。就掏出十块钱给乞儿说,今夜我给谁都没发压岁钱,就给乞儿发。乞儿接过钱,爬在地上就叩头。大家就笑,就都给乞儿发钱,整得乞儿爬在地上叩完一个又一个,叩得起不来。雷子过去往起拉,乞儿不起来,说他还没叩完哪,总不能看起谁看不起谁。桃母亲忙又给乞儿找衣服穿,找糖果吃。窑里的笑声一阵比一阵大了。
桃母亲要去煮饺子,大家都说,都饱着,吃了一顿又一顿,再吃,就得借个肚子了。
雷子说,桃婶,我可是专来吃饺子来了,不过不是你煮,让她煮。指着媳妇儿对桃母亲说,您老人家过年要享福哩。
桃母亲不由得忧伤又来了,说,要是桃和桃子都在,你们一伙年轻人在一起,该多好啊!山儿他爸就演说起来,说这人养儿是栋梁,养女是友邦,人生的一切都在子女身上体现哩,没了子女,也难哪!山儿他妈暗底里拉了山儿他爸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种令桃母亲伤心的话。
雷子媳妇煮饺子,范家媳妇帮忙,祥打下手烧火。祥冲雷子媳妇说,嫂子,这桃婶包的饺子再经你的手一煮,我准能吃三大碗。雷子媳妇是村里年轻媳妇中最漂亮的,祥爱开玩笑。雷子媳妇说,吃三大碗,不把你撑死才怪哩。范家媳妇说祥,祥你好好做人,我给你介绍个和雷子媳妇一样漂亮的媳妇。祥说,我就要雷子媳妇。雷子媳妇拿根柴棍就打祥。
饺子煮出来了,刚端上炕,大家都还没动筷子时,山儿就敲门进来了。桃母亲盯着山儿的脸,惊问,你陈三叔……山儿说,陈三叔那病真是好了,唉,就是没想到今晚还真有贼。雷子忙问咋回事。山儿说,贼撬了阿锋的商店门。大家又惊惧地问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山儿说,听阿锋检查后说,只偷了几瓶酒和几条烟,大概贼也是为了过年,才这么做的;阿锋说了,偷了就偷了,又没偷多少,就当送礼了。咱过年,贼也过年,总不能把人家隔在年那边,就让他过个好年吧!
大家又叹息又笑,说这阿锋真够大方的。
山儿忽说,哦,瞧我这记性,桃婶,我给您报喜来了!桃打回电话了,现在还等您去接哪,他要在电话上亲自给您拜年。
桃母亲脸上放出了光彩,匆忙下了炕,慌乱焦急地穿着鞋,边穿边说,咦,那阵子你不是说桃打过电话吗?
山儿就笑,说,那阵子是看您想他们俩快发疯了,安慰你哩,这次是真的。桃说他在省城,桃子也和他在一起,他们在个工厂打工,原打算要回来,结果今夜桃子产了,生了个男孩,刚生下,他们这阵还在医院里。桃母亲脸色变了变,山儿接口说,桃说请您不要胡猜疑,桃子离婚时就怀孕了,就是给谁都没告诉。 桃母亲笑出了一脸红光,穿上鞋,却见大家都下了炕,便说,我只是去接个电话,马上就回来,你们干啥去?
山儿他爸说,我们也去,都想听听桃的声音,一年多没见这个孩子,都有些想他。
他们拉开门走出院子,只见东方都发白了。
这时,三保凄厉的哭声传来了。
这一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