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回来的时候,他妈把团圆年饭都做好了,就等三保吃。三保也不说话,坐下就真吃。他妈一旁不动筷子,看了三保一眼,说,你这娃大过年的,黑着个脸给谁看啊。三保抬头,见他妈眼里湿湿的,就说,我这是饿急了,哪儿黑过脸。他妈问:陈三死了?没……没有啊。三保说。你听,陈明那哭声,象没死吗?三保支起耳朵听,果真陈明哭得凄凄地,真象死了人那样。三保念叨,没这么快吧,咋真就死了。他妈说,三保,你听我话,请个阴阳来咱家祭祭土,你这回真拉了个死人,又是大过年时候,怕不吉利。三保最见不得这个,摇头不应。他妈说,你不要再犟,有好处没坏处。三保说,有啥好处,报上登了一件真事,说有个地方给神盖庙拉砖瓦时车翻了,死了好几个,若有神,还能翻了车?还能死了人?神还能不保佑?神神鬼鬼的那事全是骗人的。他妈说,你要是不听我话,这家我再也不管了。三保啪的放下筷子,坐在桌前一声不吭了。他妈总是拿这句话克制他,二十多年了,每有不顺她意的事,她就这么说。三保闷了一阵,说,请阴阳的事等年过了再说,我这阵要到陈明家去。他妈脸色一变,咋?你还要去?三保说,人家死了人,我能不去。他妈说,这是在过年。三保说,咱们在过年,人家在过难。他妈说,好歹你总得等过了今晚明早再去啊。三保说,今晚和明早连在一达里,年嘛,一觉就睡过来了,有什么过不了的!人家死了人,需要人手你明白不?他妈说,照你这么说,咱这年就不过了。三保说,谁说不过了,你咋越老越连个人情世故都不懂了,人家凯凯和陈明结了那么大的梁子今夜都去了呢,我不去岂不让村里人笑话吗?凯凯和陈明为分地因地界畔上的几十个黄花菜根彻底闹了个翻。原地本是凯凯的。因陈明家地缺些,凯凯家地多些,村上让凯凯让给,凯凯就让了,但把地界畔上的几十个黄花菜根没挖。陈明种地时凯凯不在家。陈明又等不到凯凯回来,就想大概凯凯也不要了,便把黄花菜根挖出来扔掉了。凯凯回来就吵,说那些黄花少说一年也卖几十块钱哩,都是农村人没有来钱路,靠着还能救济个,你陈明咋那么坏种?陈明说,地归了我,就由我支配,再说等了你好几天,也算对得起你了。凯凯说,你是想断我的来财路,把我困死是不是?陈明说,我没那么坏!你愿咋说就咋说。两人越吵越凶,动起手来,棍棒都使上了,被村里的人拉开。以前凯凯总帮陈明家干活,凯凯手艺多,陈明有啥为难事就找凯凯,一声吆喝凯凯就到。这次凯凯说,没想到你陈明那么绝,你就是把菜根挖出来给我放着我也不怪你,那种东西放十天半月都没事,可你干吗要给我扔了?我再来帮你就是孙子!陈明说,不来就不来,谁稀罕你,满世界又不是只你一个宝贝。两个人就此不说话,不来往,见了面犹如仇深似海一样。三保他妈听了三保的话,一下子委屈地就哭,边哭边说,你娃长大了,一句话也不听我的了,你常年在外,过年的晚上陪陪妈也不行吗?坐下说说话都不成?丢我一个孤老婆子在家,你咋就能安心?你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三保把头就又低下了,不吃饭也不说话。
屋外轰轰隆隆的爆响着花炮,年的气氛一阵比一阵浓烈。
保,你去吧。好久了,三保他妈对三保说。
陈明的哭声听不到了,他们想象,大约陈三的尸体正由炕上往地上抬。
三保重又抬起头,望了他妈那悲凉多欢喜少的脸一眼,说,我不去了,陪您吧,妈,我知道您老人家苦。他妈却忽然笑了,拿起筷子往三保碗里夹菜,说,傻孩子,妈咋会苦呢?有你在妈身边,妈苦啥呀。又说,保,你去吧,咋样都是过年,你去了,还能给陈明帮着点忙,今晚上别人家都在吃团圆饭、看电视,怕是没人去,陈明一个咋顾过来呢。三保盯着他妈,蓦然间心头就一热,泪止不住下来了,说,妈,你真好。明亮的电灯光照里,他妈的脸上全是欢喜了,说,保,快去啊,天冷,穿暖和些。
桃母亲和阿锋和山儿急急忙忙赶往陈明家,出了门就见有好几家的院子里燃起团团大火。这是乡村人过年的习俗,放一团火就意味着烧走灾难迎来吉利。桃母亲就又忍不住自言自语说,桃子这个死女子,倒真是把我忘了,不回家过年连电话也不打回来,她不想知道我是否活着我还想知道她是否好着,唉,我就搧了她一巴掌,她就赌气走了,走了快一年了,连个音讯都没有,养女养儿倒为啥来着?阿锋说,桃子天生聪明伶俐,肯定是好着,也许在那里上班工作忙走不开,桃婶你不看电视上演的过年时还有好多人为了别人能过个团圆年自己不回家吗,那才叫伟大呢。桃母亲说,桃子要有那么伟大,还不枉我养活一回呢。山儿插嘴说,有一回,桃子说她还在城里酒店给人端饭的时候,有个叫花子老人来要饭,她就把两个馒头给了那位老人,结果老板骂了她一顿,她就掏了钱给垫上,说,算我请客行不行?弄得老板脸都红了。
他们经过阿锋的荣华商店时,看见不远处公路上有几只烟头在闪着火光,山儿问:谁?那些火光都没有回答,又沿着公路走远了。
这时,山儿他爸妈就从商店后面的小路上走过来了,黑乎乎的两个影子老远喊:山儿,是你吗?
山儿他们都停住,山儿问:啥事?
山儿他妈说,你咋游逛的连家都不知道回了,一家人做好团圆年夜饭就等你吃哩。山儿说,你们回去吃吧,我不饿,下午吃了那么多,晚上再一点都吃不下了。他爸说,不吃也该回家嘛,正过年的,别人都在自个家里吃饭坐夜,你还逛啥哩。山儿说,我不是逛,陈明他爸快不行了,我们几个得去候着,要有事得帮忙啊。他爸哦了一声。他妈说,就你爱管这些事,今晚又不是往常,你先回去吧,有事了再去。山儿说,这怎么行,我还答应陈明如果他爸真的咽了气给穿老衣哩,陈明胆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总不能连团圆饭都不回家吃吧?山儿他妈气急了说。阿锋也劝:山儿,你不吃饭咋行,回家陪老人吃顿饭再来吧。山儿跺脚说,我说了我不饿,吃也吃不下去嘛。山儿他妈说,亏你娃还当过兵,懂点道理,过年的晚上都不回家,把伦理孝道全丢光了。不想山儿听了他妈这句话,猛然暴燥如雷,大声说,我就不懂,你们懂吗?就知道往自个家里的热炕上缩,别人有难帮过吗?看人家桃婶,黑天半夜跑了几趟了,没你们年龄大还是没你们身体差?我明明说我不饿,我不想吃嘛,还要我回家干吗?陈明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能不去?还有桃婶一个人孤苦伶仃过着个寒惨年,你们咋不知道来看看。平日还教我做人的道理,像你们这种为人的方式要我学什么?过年和不过年有啥分别?我的做人原则就是只要别人有难不管啥时候都得帮!哦,还有,上次陈明他表弟帮咱们家的那事,你们当时是咋对我说的?现在,咋全都忘了!
山儿说的陈明他表弟帮忙的那事,乃是两月前山儿的两岁儿子得了重病,当时陈明和他表弟在山儿家,陈明他表弟在中医学校上学,临近毕业,正在实习,虽不算个正儿八经的大夫,但也差不多,比普通人要强几十倍了。陈明他表弟赶忙给孩子检查了一下,查出得的是肺炎,就用自己随身带的药先给打了一针,说快送医院。去叫三保的蹦蹦车时,三保不在,车车在。山儿一家人急坏了,不知咋办,村里再又没别的车可以送。陈明他表弟说,只要你们能借来蹦蹦车,我送你们去。山儿忙跑去跟三保他妈说,三保他妈满口答应,说这么急的事有啥不可以,快去吧,救孩子要紧。山儿一家人其实巴不得叫陈明他表弟跟着去,一是会开蹦蹦车,二是因为都知道陈明他表弟跟医院的人熟。陈明他表弟一路把蹦蹦车开得飞快,走到半路,山儿媳妇哭叫,说孩子好象没气了。陈明他表弟停下车,跳下车头又跳上车厢,给孩子又检查,并用单方医治,孩子才又显得好些了。那天天冷得很,陈明他表弟穿着单衣,走得急都忘了加件棉大衣,惟一一件还裹在孩子身上。到医院时陈明他表弟流鼻涕淌眼泪,感冒重了。一跳下车,陈明他表弟就找熟人,没挂号没排队就把孩子送进了抢救室。医生说,好险,晚半个时分都可能没命呢。住院时,山儿带的钱不够,陈明他表弟又托说给欠了帐,总之,帮了很大的忙。孩子出院后,山儿找陈明说要重重感谢他表弟,问陈明他表弟在哪儿。陈明笑笑说,他到西安上学去了,临走让我不要告诉你们他的地址。
山儿他爸妈便由这件事对山儿说,你是当过兵的,尤其要注意在部队上曾经培养的一些良好素质,要拿出军人助人为乐的优秀品德,多帮助人,一份情换一份情呢。
这当儿,山儿他妈哑了口。山儿他爸说,山儿,你做的虽正确,但话说的太没礼貌。你要是真不饿,就按你自个想法去,我和你妈可都是器重你、信任你的。 山儿他爸是乡上退休干部,他妈曾随他爸在乡上过了十几年,思想开通,都是懂大道理的人。
山儿他妈走过来拉着桃母亲的手,说,他桃婶,我这孩子啥样都好,就是脾气不好,有时呛得我回不过气来。
桃母亲便又不由得想到了桃和桃子,说,你有山儿就该知足,我呢,虽有两个孩子倒象一个都没,连想说话的人都没有……叫人心里不安。
山儿他爸说,孩子们的心咱们大人都得理解,娃娃也都想争一口气,孩子们没学到多少文化,难免有栽跟头的可能,这不怕,娃们都是好娃娃,有啥放心不下的。
桃母亲口气缓和了,说,两个娃一个都不回来,剩我一个人,这年过的没意思啊。
山儿他妈立即说,他桃婶,到我家去吧,这些跑腿的事有孩子们哩,咱们先回去吃顿团圆年饭,过会儿再去看他陈三叔。
桃母亲连说,不了,你看,我这手里还端着给他三叔煮的饺子哩,怕都凉了。 阿锋说,桃婶,你要么到山儿家去,要么咱们快走吧。
桃母亲说,真要快走呢,有十一二点了吧。又回头对山儿他爸妈说,你们到我家里来吧,我一个人怪冷清的,我包了好些饺子,给你们也尝尝。
山儿他妈说,都说他桃婶饺子包得好,村里出了名,我还没尝过呢,一定来。 桃母亲笑笑说,一定来。就又和阿锋、山儿往陈家走来。
山儿他妈在后面喊,山儿,要是你三叔没事的话,早些回来。山儿应声,我知道了。
桃母亲她们三个人赶到陈明家时,陈明家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陈明他妈和媳妇做了好多菜放满了一大桌。见她们来,陈明强装高兴地迎上来,把桃母亲手中的饺子接住,说,还热着,我这就去喂给我爸吃。桃母亲小心地问:你爸咋样了?陈明说,还是老样子。陈明他妈却对于桃母亲的到来一点也不友好,她冷冷地盯着桃母亲,见儿子捧着饺子去给老伴喂,就骂,看你娃轻浮不?你以为那是灵丹妙药,能治好你爸的病才怪哩。陈明怅怅地呆了一下,说,妈,你这什么话,桃婶半夜三更跑来看我爸,连年都顾不上过了,端来饺子总该给我爸吃一点啊。他妈的脸即刻成了绛紫色,说,她不过年又管我啥事了,是我叫她来的还是请她来的,她来是看你爸还是偷汉子,谁知道!
满窑的人一下子都惊住了。都傻呆呆地望着陈明他妈,看她的嘴快得跟炒豆子似的,两张嘴唇上下不停翕动。
桃母亲仿佛是经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整个人不住地哆嗦,上牙咬着下嘴唇,一句争辩的话也没有。
陈明气急了,说,妈你这诚心是跟桃婶过不去还咋的?人家对你怎么了?你这么损人!
他妈这时不光嘴骂,还用指头指着陈明:啥?你娃竟帮着旁人说话!这家里我没少流汗没少流血,我亏着你父子了?尽跟我做对!我就骂她,你是她儿子还是我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倒数落起我了?哇……陈明他妈就哭。这哭边又说,我也不活了,你爸还没死哩你就这么对我,你爸死了我还怎么活,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呜呜呜……
阿锋拉了条凳子,把桃母亲扶在凳子上,但她还是颤抖不住,有几次象要从凳子上跌下来了。阿锋只得伸出两手左右扶着她。
村里人都知道陈明他妈糊涂,且把丈夫管得死死的,从不让和桃家来往。原来桃母亲小时候和陈明他爸被两家大人说过婚事,加上两人从小青梅竹马,都有那个意愿。后来不知怎的两家吵了一次,这婚事也就随着两家大人的不合而不合,两人在村里大槐树下约定分手,从此不再相好。其实桃母亲和陈明他爸之间也没什么,就那样心里相爱罢了。陈明他妈嫁过来后,不知听谁说起过,就无事找事,常给丈夫上作风课,并用手指着桃家的方向对丈夫说,要看那边就瞎眼,要走那边就断腿。陈明他爸最初容让老婆,后来就变成怕老婆,从不到桃家去。陈明他妈就是这样无理由地见不得了桃母亲,一提起就咬牙切齿,好象人家真的偷了她丈夫。
山儿终于忍耐不住了,啪的拍了一把桌子说,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大过年的咱们大家是屁股热得受凉哩,回家!愿她都胡整去!
陈明他妈就一句话也不骂了,只是个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