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星星东坡一颗西洼一颗稀疏冒出的时候,桃母亲把包好的饺子放在锅台边。锅底灶堂里的柴火噼哩叭啦燃得正旺。锅上雾朦朦的气体弥漫了一窑。热气笼罩住桃母亲瘦弱而佝偻的身影,隐隐约约像影子一样,只有坑坑窝窝的地上响着一连串桃母亲真实的彳彳亍亍的脚步声。
锅里的水吼叫着,似乎快要被烧开了,奔奔跳跳,演示着比桃母亲更为焦灼的心理和动作。
桃母亲在雾气里东张西望,看预备好了一切没有。饭桌上照例摆置了三双碗筷。一些炒菜已经显得少有热气。那三双筷子中有一双是桃母亲自己的,一双是儿子桃的,另一双是女子桃子的。桃不满家境穷困,跑出去做生意,不想一赔再赔,贴了万余元,讨债的人三天两头往家里来,要拉牲口要装粮食的,弄得实在不得安宁,桃就又逃亡了出去。具体干什么,连桃母亲也不知道。女儿桃子先在城里一家酒店端饭,当服务员,后来嫁出去不满一月,又离了婚,桃母亲气极,擂了她一个耳光,她也赌气离开。桃母亲早早做好了年夜团圆饭,就想年夜大概他们都会回来的。
她一只手端起盛放饺子的盘子,另一只手去掀锅盖,伸到半路却突然僵住。就那么停了一会儿,终于缩了回来。她重新把饺子盘子放到一边,并用手稳稳,生怕它会自个掉下来。最后扫视一眼窑的全部,拉开门,步伐匆忙极不稳当地向正如期降临的黑夜走去。
夜里有花炮声和孩子们的嘻笑声。桃母亲仿佛听不到这些代表着过年的有形标志,执着地只顾走。
靠近公路的三叉路口,是李家的荣华商店,桃母亲在这里停了脚。
商店里很热闹,也很具备山村年夜的气氛,年轻人都在抽烟,烟雾浓密的程度似乎比桃母亲煮饺子烧开的锅喷涌得还要厉害。桃母亲探头,寻寻觅觅,眼睛盯在电话机上。
桃婶,荣华商店主人、柜台里边的阿锋笑着喊桃母亲,过年好么?
所有人便都冲桃母亲打招呼。桃母亲微笑点头。好,只说了一个字,愁容就布满了干瘦的面孔。
他锋哥,桃还没有打回电话来么?桃母亲充满渴望地问。
没有,阿锋说,桃不想你,你也不用想他了。
桃母亲唉叹了一声:天下哪有不想儿的娘!那,桃子呢?
也没有。我说,阿锋说,桃婶,他们兄妹两个没良心。
是没良心。桃母亲喃喃地念着,就势把支撑不住的身体往低缩了缩,愈显得瘦小和干枯。阿锋从柜台里边递出一个方凳,说,桃婶,你坐。桃母亲忙又挺直身子,连说,不,不,我这就走。眼睛却又盯在电话上。
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雷子走过来,用手在桃母亲的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使桃母亲的身体发生抖索,她回头看是雷子,才把心放正。雷子。桃母亲轻叫了一声。
雷子不但酒脸红,而且眼里有泪了,说,桃婶,你知道吗,我多想喊您老人家一声亲妈呀!我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是您救了我,我雷子没忘;我爸妈死了我正可怜,是您总扛着一袋面来看望我,我雷子也不会忘。您就是我亲妈!忘恩负义的桃和桃子若不养活您,我养活!桃婶,不!亲妈,我雷子最见不得子女对老人不孝敬了!他妈的,桃和桃子都是在外面混大世面的人,咋就那么扔下您一个老人不管呢?咋就不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一面呢?
满商店的人也都像是饱含了感情似的看着雷子。雷子猛地爬在地上,连连给桃母亲磕了三个头,说,桃婶,儿子给您拜年了!
桃母亲怔怔地站着。她想说桃和桃子也有难处的话,却不知怎样开口。
雷子叩完头,摇摇摆摆地想爬起来,却东倒西歪。山儿忙去拉他,嘴里说,雷子不胜酒力,醉了。
桃母亲也像是忽然醒悟了,也拉雷子,说,雷子,婶有你这一个儿子够了,够了……雷子,我要回家,你跟婶回去不?然而雷子真的醉了,根本回答不出话来。
阿锋说,桃婶,坐会儿,再等等,我想他们定会打电话回来的。
桃母亲就抹开了眼泪。
满商店的人全敛声静气了,烟头明明灭灭忽忽闪闪。
冲锋像一股冷风钻进来,看到这个情景愣了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过年了是吧?发觉大家都看他,又说,陈三叔病危。
凯凯和祥正把醉倒的雷子要往家搀,回过头问:啥情况?
冲锋说,陈三叔那病没治了,大夫让拉回家预备后事,就拉了回来,现在真的病危,糊涂得什么事也不知道;陈明直哭呢,吼得整个庄都响。
桃母亲说,天哪,命苦的人。又说,我还欠他三叔一碗饺子哩,他最爱吃我包的饺子了。
凯凯和祥都说,等我们把雷子送回去,就看陈三叔去。凯凯见大家的眼睛都盯在他脸上,就脸红着说,这事比不得寻常,人都有难处的时候。说完就和祥送雷子走了。
阿锋说,桃婶,你回家煮饺子吧,我们几个这就到陈三叔家去看看。
山儿说,人都快不行了,能吃下饺子吗?
桃母亲说,山儿你懂啥,我这饺子救命呢。
桃母亲说完,走出店门。电话铃突然响了。所有正走的人蓦地又都被拉了回来,全停下来,桃母亲一个箭步又返回到了电话机旁。他锋哥,电话!桃母亲喊。 阿锋把电话抓起来。喂——哦,是你,你妈好着哩……
是桃还是桃子?桃母亲伸手要夺电话了。阿锋用手捂住电话,说,不是他们,是翠珠。桃母亲立刻低垂了头,走出门,又说,他锋哥,你走了,万一桃或桃子打回电话来,谁接呢?阿锋没有回答。桃母亲便自语说,算了,这两个恨心的贼啊。
桃母亲先走了后,又来了两个买货的,阿锋和山儿和冲锋就耽搁了一下,阿锋售毕货才锁门。山儿说,看桃婶怪可怜的,过年竟没个亲人在跟前说说话。冲锋笑说,你山儿今晚也不陪爸妈说说话。山儿就笑道,我这事出有因呢。阿锋说,我总在想这桃和桃子咋真的连个电话都不往回打,总没混到电话费都掏不起的地步吧。冲锋说,听人说桃好象被抓进去了,但村里没有人信,桃不是胡弄的人。山儿说,我也不信。但他们两个到底干什么去了,谁又知道呢。阿锋说,世界变化大,人也会变的。山儿和冲锋就都不说话了。阿锋锁好门,又仔细检查窗户,看上了插销没。冲锋就讲说,我那年在南方打工,要不下工钱,和老板弄得很难说,都差点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哩。山儿说,亏你小子明智,要不,你今天还在监狱里,甭想过这幸福年了。阿锋把所有该收拾的收拾好,说,走吧,别胡思乱想了,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不会出啥问题的。冲锋说,但愿吧。
几声爆竹响了,空里飞舞着火花。附近有几只狗叫,还有孩子的笑声。赵家的录音机声音开得特别响,正唱着流行歌曲。山儿笑说,这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嘛。
桃母亲往回走的脚步异常沉重。天上的星星多起来了,山村的夜很不宁静。她一边想象着桃或桃子现在也许正在干什么,一边又想起病危中的陈三,脚步才刚加快,桃或桃子又跳进脑海,脚步又慢了。走过张家、李家的大门,听到里边传出来的阵阵笑声和电视里的晚会声,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凉。桃母亲进了家门,赶忙往锅底塞了两根燃性好的木柴,又把饺子盘挪到锅边,并找出了盛饭的大瓷盒。
饺子煮出来了,白白胖胖的饺子滚动着跳进了大瓷盒子里,桃母亲顾不得尝一口,就端起来要走,临走又免不了望一眼饭桌上摆好的那三双筷子。
桃婶给谁送饭去?桃母亲刚迈出门槛的脚被三个年轻人拦挡了回来。
你们?……桃母亲后退站住,脸上一片白色。
桃呢?三个人中,桃母亲认得那个叫花哥的人问。
他没回来。桃母亲说。
桃婶骗谁啊。花哥笑了笑,和那两个人不由分说坐在饭桌前。桃婶,三双筷子和你手里的饭盒已经证明桃回来了,还有桃子,他们在哪儿?
桃母亲没好气地说,说了没回来就没回来,筷子是我摆放的,饭是送给陈三的。
花哥又笑。另一个青年盯着桌上的菜说,要是平日你说他不回来,或许我还可以信,可今夜他能不回来吗?他不回来看你也该回来吃顿团圆饭呀,要不,白浪费了您老手艺不是?桃婶,谎撒得不圆满啊。花哥接上说,桃婶,瞧瞧,我这么笨的兄弟都能看出破绽来,你就直说了吧,桃在哪儿?
桃母亲恼怒了。你们想把桃逼死吗?过年的晚上也来讨账,你们讲理不?
谁不讲理?花哥跳起来。桃婶,你该明白,这已经是给桃很宽宏大量了,还要我怎样?就差点没剥我皮了。你们过年别人就不过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做的还不够吗?你们明白过年是好日子,躺在家里享福,我就不知道?我摸黑跑几十里路来挨冻、受饿,连桃都找不着了,我为什么?桃借钱为什么?
桃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半响,她哭丧着脸说,桃真的没回来。
花哥点上一支烟,沉默着。
桃母亲说,你们没吃吧,我煮饺子给你们。
花哥说,桃婶,我不是来吃饺子的,也不是来逼你,可这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也得替我想想好不好?我确实担保不起啊!我今夜来就是铁了心的,没有钱我不会走的,这个年我过不下去呀!你骂我是黄世仁也好,反正,我要钱!
桃母亲说,桃没回来,我不说假话。
花哥冷笑一声。桃婶,你不要再演戏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今夜,你把桃藏在哪里了?桃母亲浑身开始哆嗦了,后退了一步,又往前走了几步,说,我再说一句,桃没回来;我还要去看望病人,你们走吧。
走?花哥把正燃的香烟猛摔在地上。走得那么容易?我来是干啥来了?
桃母亲愤怒地问:你想咋?就我这个无用的老婆子?你收拾了去!
今晚我要下硬手了!你桃婶别怪我心狠手毒。花哥说完,一抬手,桌子被掀翻,桌上的碗、碟、筷、菜滚落在地,哗哩哗啦,碎裂的东西陈设了一地。花哥又对另两个人说,走,牵牛!
桃母亲一霎那间傻了眼。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猛扑上来,抓住花哥的衣服又撕又咬,悲痛欲绝地哭嚎着。花哥想摆脱桃母亲又不容易,他把她推开,她又赶上来,平时桃母亲虚弱的身子这时候也显得有点力气,花哥的衣服被她撕破了许多。另两个青年赶上来,拉开桃母亲。花哥气汹汹的,举起拳头想打桃母亲,但还是忍住了。
阿锋和山儿赶来了。山儿冲上来照准花哥的面门就是一拳,骂,姓花的,你要是人就不会来欺负一个老人了!不待花哥还手,又猛一脚,把花哥踢翻在地。这才跑去推开拉桃母亲的那两个青年,把桃母亲搀扶在炕前,口里就骂:姓花的你真卑鄙!你有本事对桃施展去!你若敢动桃婶一下,我就让你有腿来无腿回去!山儿当过兵,膀大腰圆,很有魄头,也很有功夫,现在还每天坚持练沙袋,跑步,那几下子绝不是吹的。
花哥对山儿是早有耳闻,哪敢再乱动。擦了擦鼻孔里的血,说,我来是找桃,可桃婶不给面子。
你有狗屁面子!山儿说,打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
桃母亲哭得很伤心。
阿锋说,姓花的你也真是,大过年的来要账,压根是不让别人活嘛,还黑天半夜带人来,想抢劫啊?让公家给你定个私闯民宅残害老人的罪也够你受的。
花哥急急回头,对那两个呆站的同伙喊:走!一个问:牵牛不?牵你妈的牛!花哥骂。
山儿手脚麻利地帮桃母亲拾掇了地上甩碎的东西。阿锋劝说,桃婶,您老放心,虽然桃和桃子不在,但有我们在,就没人敢来欺负你。
桃母亲止住哭,问:你三叔的病咋样了?
阿锋说,就那样,病得很奇怪,糊涂着,嘴还能动,能吃进去,都等您的饺子给喂哩。
桃母亲擦干泪,说,都是这几个坏种把我害的,耽误了给你三叔送饺子。唉,桃这个孽种,要把我害死啊。
山儿直起身,给阿锋挤了挤眼,对桃母亲说,桃婶,桃打回电话来了。
啊?真的?他……在哪?桃母亲急切地问。
他说他在广州,打工哩,过年想回家,那边却不放他,公司太忙了。他也想多挣些钱哩。哦,他还在电话上给您拜年,要我们多照顾您,说回来了谢我们哩。 桃母亲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笑的活气。这孩子,桃母亲说,他总算还记着我。说完,又用手擦眼泪。
阿锋说,桃婶,没有挺不过来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桃这两年倒霉,不定那年就发了财,又会活得人模人样哩。
他么,能有那个本事。桃母亲舒意了。又问:桃子呢?
她……阿锋和山儿同时说,还没消息。
桃母亲的脸上就又阴了。
阿锋说,走吧,陈三叔的家人会等急的。
陈三这病得的不奇怪也奇怪。医院大夫怎么诊断他的原病都完全好了,可他人仍是糊涂着,昏昏沉睡的样子,问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说话,但给他喂饭,他却知道咽下去。老大夫说明明好着嘛,可以出院的。陈三的儿子陈明是个孝子,哪能就这么着让老爸回家呢?再三恳求大夫说,再检查检查,再观察观察,如果病情转恶了呢。大夫说,我们事实应遵照病人家属的意见,但我实话告诉你,他根本就没病!你让我们咋治呢,给打葡萄糖吃十全大补丸的事我们可不干,要那样,你拉回去自己鬼弄去。陈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爸那样,心里乱极了。又托了几天,大夫再催说,你这是白花钱哩,有钱也该往明处扔,这么着有啥意思。陈明火了,说,你们这是啥球医院吗,连病人的病情都诊断不出来,还号称啥救死扶伤呢!我这钱就往明处扔着哪,咋?一个小护士忽然偷偷跑来对陈明说,你还是拉回去吧。陈明问,为啥?小护士装出颇伤感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你可要挺住。陈明就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说,我挺着。小护士说,你父亲可能到了最后的日子,我们也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你……准备去吧。陈明的脑子里当时咚的一下犹如轰炸了一般,头里面一声巨响,昏花了眼,脑袋嗡嗡叫,好久才清醒过来。这才也明白大夫整天赶出院是啥意思了,再说,过年了,医院也放假了,满院就剩下自己老爸一个病人了。到这个份上,再住着也真是白住。小护士说的对,还是回去准备的好,就是老爸年龄还不到六十,陈明心里有些没有尽到孝道的惭愧和悔恨,总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陈明捎话叫三保开蹦蹦车来把老爸拉回家,就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陈明在家里痛哭的时候,三保家却吵开了。原来,三保他妈极迷信,三保开蹦蹦车去医院拉陈三时她就不让儿子去,说,听说陈三都病得不行了,你这车刚新买回来,咋能就去拉死人,拉死人晦气,一辈子都倒霉,你舅家那村有个也开蹦蹦车的人拉了一回死人,再出车时连人带车一古脑儿翻了沟,车摔成零件了,人还断了一条腿呢。三保说,妈你真是越老越胡说,哪里听来的这些闲话也当真?他妈说,我亲眼见的,那个人叫林娃,至今还拄着一根棍在你舅家逛门子里,见人就说蹦蹦车千万不要拉死人。你这孩子咋这么犟。三保笑了笑,说,我就不信。他妈说,管你信不信,都不能去。三保说,人家有难,我能眼看着不帮?他妈说,别的忙你帮,这个忙你帮不成。三保说,我帮定了,一定要去。他妈站在院子里挡在蹦蹦车前,说,我是为你好,你咋不体谅妈的心?三保说,你也要理解别人的心。他妈跑来抢三保手中的启动把,三保就吼嗓子:妈你听着,这一次陈明他爸有了难,我可以不去,但若那天你也有难,你说我还请别人不?他妈吃惊而又茫然地后退了一步。三保发动着车,看也不看他妈一眼,就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