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流转的黄河水,在运子眼里是可爱的。河水清清,映着沟儿寺那狰狞的面容,也享受着沟儿寺庙清香的熏陶。两只肥胖笨拙的白鹅在河里捕打、嬉戏。河畔枯老低矮的杂木乱七八糟地呆站着,残枝败叶翳蔽着河角一方漂着水藻的死水,死水面上横睡着一截枯树的尸体。
运子站在半山腰,眼睛看过脚下黄河水的一半,再绕过山腰那尊阻挡视线的土柱,另一半遥远的通向上游命儿家的河水的全部就裸裎毕露。运子首先一眼看见有三个孩子在紧张慌乱地操纵着那只小船。船儿好像失去控制,在摇摇摆摆地向着黄河水中心游去。
小船旋转起来了,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孩子们叫喊起来了,声音是面临危机的惊恐。水面上的小船是那么桀骜不驯,那么不听使唤,它任性放纵,它顽皮乖张,它或笑或怒,它或蹿或奔。它已经让无奈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失声嚎哭了。 运子浩荡湍急的血液在一秒间凝固,他的全身神经骤然被无形的弦绷紧提起,越悬越高。运子感到自己头脑开始膨胀,精神开始错乱,手脚开始麻木。他距离河水有些太远。
山顶沟儿寺庙的钟声没完没了不停不息地震荡着,它的声音把山底河面上孩子们的哭嚎声不留任何痕迹地淹埋了。
运子突然像一只黑色硕大的雄鹰从笔直陡峭的半山崖上飘起来。这一刻里,运子什么也不想,他只知道危险也许要来临;该死的沟儿寺庙的钟声确实是不吉利的,原来它一直在叫丧。拯救!运子明白自己飘起来将意味着什么,他已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将迎接两种可能——死或者不死。运子当然渴望后者,自己不死也才能实现拯救不是幻想。
然而,运子不是雄鹰。几个跳跃,运子就像一只充气的皮球滚下山崖,因为与石头碰撞了三两次,他便被摔得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流淌不止。山崖的坡度相距九十不远,运子闭着眼,任自己以一种超常的速度往下滚。运子停止的目标在河水里,而路程尚远,所以,滚动的这段时间内运子还有嘴巴是闲着的。闲着的嘴巴不能白闲,在感到自己也许也将有危险的那一瞬间,运子歇斯底里地呼喊了一声——两个字——“命儿!”连“乌篷船摇啊摇”都没有来得及想。
沟儿寺庙的钟声太响了!它同时也把运子喊“命儿”的声音吞没了。
飞速下滚的运子甚至想哭了。他感到自己的速度太慢,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飞?为什么不能像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那样凌空降落?运子自恨啊!可那只不过是他大脑产生的一个浮动音节,比一秒钟时间还短。现实是,运子根本不辨任何空间存在的所有内容,如时间、方向、发展、进程……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滚了。他也左右不了自己,只能任身子在坡崖上无所顾忌地滚了。
“哗!”运子感到了冰凉,听到了自己打击水面的一声脆响之后,身上立时万般钻心疼痛。这时刻,他猛然一个激灵,大脑就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自己的目的。双脚蹬水,丹田提气,双臂直伸,腰里的最后一点余劲也施展出来,运子的身子才转成头上脚下,当他把头伸出水面,睁开双眼时,他就犹如看到了一幅静物图——小船停泊在河水中央,船上两个张大嘴巴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他们傻呆呆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片水面,两只在远处的白鹅引颈向孩子们张望,也是一动不动的。整个景物里平静的什么也没有。
三个?两个?运子失声大叫了一声,一个猛子又扎入深水。他周围那些被他身上血液染红的水四散游开,水面上团起了一个个大大的红晕圈。
船上的两个孩子“哇……”哭出来了。
白鹅“嘎、嘎”地跃上坝岸,惊慌逃蹿。
沟儿寺庙的钟声倏然停止。
夕阳走了,来了夜幕。紧跟着,来了乌云,来了由远及近的雷声。黑朦朦的崆山顿时笼罩在一片浓烈的黑色气氛中,它深沉的静谧的神秘的古怪的那副尊容,在香火味里慢慢地变得可怕起来了。
命儿家在上游。运子家在下游。
命儿摆渡。日日早晨从自己的家出发,再经过运子的家。傍黑先经过运子的家,再回到自己的家。命儿的乌篷船在河面上一出现,运子的歌声就飘过了河面——
乌篷船
摇啊摇
……
命儿曾和运子藏在乌篷船里许订生死婚约——
命儿:你娶我时,也要娶乌篷船进你家门。
运子:大波大浪,危险;风吹雨淋,辛苦。你一个女孩子不能再受那份罪了。
命儿:娘要治病,弟要上学,靠爹一个人,咋行?再说,年轻时不努力,将来咋过?
运子:娶了你,又娶了乌篷船,你爹拿什么挣钱?
命儿:乌篷船是我的一半命,我不能离开它。
运子:当了媳妇,你就不能再摆渡,公公婆婆不会同意。再说,那是男人家干的事。
命儿:除了赶乌篷船下水,我不会别的。
运子: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爹就是嫌你摇船儿,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给我另订了个女孩儿,那女孩儿……
命儿:你答应了?
运子:我不同意,我爹寻死,我娘赌气。
命儿:你肯定答应了?!
运子:我不是真心的。
命儿:我明白了,水性运子薄命儿!
运子:我不是水性,我才不喜欢水……
命儿:就是水性运子薄命儿!
运子:反正,我宁死不按爹娘的意思来。
命儿:我说说而已,不管怎样,你不许胡来!
运子:若是爹再寻死,我便先死。
命儿:你还没有活人哩!
运子: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活也白活!
命儿:虚情假意!骗人的话。
运子:死并不是悄没声息的。
命儿:你真打算这么做?
运子:决定下来我会告诉你。
命儿:看见你的尸体,我也会跟来!
运子:我不同意!
命儿:到那时,已不是你说了算啦!
乌篷船靠了岸,运子下了船。命儿望着他走下船心情沉郁的样子,说:“运子哥,我想好了,等你娶我时,我便卖了船,船钱全部给娘治病,娘一辈子受苦不容易。我么,就打鱼帮你照顾家。你不要反对,我就是爱在水里泡嘛!”看到运子舒展了眉头,有些高兴的笑时,命儿接着说:“不过,我还是要乌篷船的。当然,就等以后罢!”
雷雨渐近。
河边马灯淡淡而颇带忧伤地光辉漫无神情地泼洒在河面上,涟漪旋旋,波光凄凉璀璨地惨然。莹莹点点的水面冷漠着不动声色,对河岸一群精神溃散的人们的悲哀无动于衷。
有些绝望和唉叹的声音哀哀传播:
“运子肯定是不行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水里连个泡泡儿也不冒。”
“运子水性不好,是的……运子与水不打交的,说不定……”
“再等等,运子尕娃命大……”
“胡说!有在水里藏几个时辰的吗?要有不测,那是眨眼的工夫。”
“盼奇迹呀!运子人好命好,创奇迹的料!”
“嗨嗨,傻等!到下游吧,还能赖在水里不动呀!”
运子的爹和娘哭着,一个圪蹴在河旁,愣要下水,被众人拉扯着;一个几乎断了气,仰面躺在河旁地里捶地喊天。谁说“到下游”的话提醒了大家,于是纷纷赶往下游。一条马灯长龙把河水照耀得星星闪闪,夹杂着乱轰轰的吵嚷声,在下游的某一河水转弯处驻了足。
“走到哪里去?下游没个头。”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运子会从水里跳出来吗?那才真叫奇迹哩!”
“会水的人下河!”
“早下过了,没个影儿。”
“再要下水,也得等到天明了,现在下去,还不又闹个运子的样儿。”
“嘘嘘!”
“可怜了运子!”
“嘘嘘!还不见死尸呢,就咒!”
“谁咒了!你见过在水里呆这么长时间的水手吗?何况运子还不会水哩!奇迹了还真!”
突然有人发现了河中的一个黑色大物。指着叫道:“看看,那是……”
“乌篷船!”
于是一齐叫起来。怪哉!乌篷船怎的会在这儿?命儿的乌篷船!少说也顺水游来了二里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嘛!怎么可能?命儿?运子?莫非就在一处?
“运子,你在命儿船上吗?”
“运子,你小子,藏在乌篷船上,害大家为你着急,害你爹妈哭丧,运子,你个贼小子!”
“运子,怎么不回话?你在不在船上啊?”
乌篷船动了动,但明显那是被激流冲撞时的摇摆。船上没有人回答。船上根本没有人。
“运子,你小子,吓唬你爹还是吓唬你娘?运子,你快出船舱来!你小子呀!”
“运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嘛!你爹妈也是为你好,又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你要真喜欢命儿,娶了就是,也犯不着来这手呀!”
乌篷船依然摇摇摆摆,不出丝毫声儿。
“奇怪了,乌篷船怎么会到这儿来?命儿不是很爱船么,保管得那么牢,会让船……”
“船上真没有人吗?”
有人跳下水,借着灯光游向乌篷船。“没人,船上一个人也没有!”
“天哪!怎么回事?”
命儿那时心里烦如一团乱麻。她看到河水中渐渐飘向自己的黑影慢慢幻化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影。而这个人影,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运子哥。是的,的确就是运子。不过,已成了不会再唱“乌篷船,摇啊摇”的运子,而是一具运子的尸体。命儿本来想自己可能心里要吃惊,要大哭。然而,却没有。她知道运子为什么要死,且会从下游游到上游来。命儿想到了“死不甘心”和“死不瞑目”两个词。命儿跳下水,抱着运子的尸体说:“运子哥,我知道你今晚肯定会来,你果然来了。”然后命儿就想到了那次在乌篷船上和运子私定的誓言,便又说,“我答应过,你走到哪里,我会跟到哪里,你放心,待我了完最后一桩事,我就会随你来的。”
命儿把运子靠在岸边,接着在雷电照耀下解放了乌篷船。看到乌篷船顺流游下,她仰天叫了一声爹和娘,就抱着运子的尸体沉入了黄河里……
第二天,乌篷船沉入河里。但是谁也没有找见运子和命儿的尸体。有人说,他们私奔了。有人说他们真死了。但哪种解释都始终找不到任何证明的证据。命儿的爹娘在乌篷船停泊的岸边拾到一笔被水浸湿了的钱,对着河水泣不成声,悲痛欲绝。运子的爹娘在河中打捞上来散了架的乌篷船,重新修补完好,放漂河中。那一天,遥远的黄河湾又传来了清脆的歌声——
乌篷船
摇啊摇
摇过来
摇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