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已经拆得不像样,每栋残存的楼房上都歪扭地写着大大的红色拆字,整条街上都散落着断木碎瓦,黑暗中显得更加满目创痍。
胡同口有个简易的公厕,它居然还存活着。
男女公厕简单得仅仅一墙之隔,墙体单薄四面透风,令人窒息的气味刺激腐蚀着鼻腔,景寒月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盲棍咚咚咚,用力敲击着地面小心翼翼走进去。
路过男厕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因为没有隔音,就连对方小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景寒月很尴尬,皱了眉头,下意识加快速度却又故意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放轻了脚步声。
然而不经意间她听到一些话,像磁石把她的脚吸住动弹不了了。
“那被打的傻子怎么样了?听说打得还不轻,半条命都快没了。”
“那家伙算命大了,重度脑震荡,腿断了一条,本来就傻,这次估计更傻了。”
“他也真够背,人家打架他凑在旁边看热闹,看个鬼啊,这下好了,自己差点成鬼。”
“呵,所以说他是傻子,看见打架像看电影一样,正常人能干出来吗。”
“麻子那边什么动静?”
“他能有啥动静,窝差点被条子翻了,这节骨眼上还敢有啥动静。”
“不是吧,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这次不一样,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风格。”
“真是齐杰他们干的?”
“没准,都这样传,谁知道呢。”
“两人过节够深的,叫着劲把对方往死里整。”
“不过如果这次真是齐杰那伙干的,这家伙也够狠的,直接就把麻子老窝翻出去了,够狠!”
“你以为麻子是傻子啊,他怎么会轻易让条子找到。”
“是,一下子翻了还有啥意思,得慢慢折腾,慢慢玩,这样才有意思嘛。”
“呵,你也够阴的啊。”
景寒月扶在外面的墙上听到里面两人嘀嘀咕咕一通聊天,虽然声音不大,细细碎碎,但麻子和齐杰的名字吓得她气都不敢大喘。
两个男人如厕完往外走,声音靠近了,景寒月才回过神,一把握紧了盲棍转身就往后跑,却重重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她吓懵了,棍子从手里脱落在地,惊喊声还没从喉咙里发出,就被一只大手狠狠捂住了嘴,一口气痛苦地憋了回去,她惊恐地睁着大眼,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双手拼命用力抵挡着对方突如其来的身体力量,可那人又不顾一切一个猛力就把她推到了墙根上,后背重重撞在上面,撞得脊椎都要断了,眼泪簌地泛了出来。
“嘘!别出声!”男人几乎是将整个人都压在了她身上,嘴贴在她耳畔小声提醒,不,应该是命令道。
景寒月痛苦地闭上眼,微侧着头,整个人浑身冒着冷汗不停颤抖,双臂紧绷着顶住男人的身体,掐住他胳膊的手也因太过用力,关节处泛着白。
男人的话音刚落,厕所里就传出急急的吆喝声,他们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两个人冲了出来。
“谁?”
“干吗呢?”
两人站定,看到了男人和景寒月,奇怪而暗昧的姿势让他们颇感惊讶,随即又相视一笑。
男人立刻撑起一只胳膊,顺势将景寒月的头搂了过来,贴进了自己胸膛,他们没有看到她的样子,“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啊!”他故意不高兴,大声呵斥,目光透出厌烦和愤怒。
“嘿,小子要玩也别在这啊,黑灯瞎火的,气味也不好。”
“你管那么多干嘛,人家有这爱好。”
“要不哥几个给你找个地方,安全隐蔽。”
两人赖笑着,眼睛却放出难以抑制的淫光。
“滚!”他环过双臂把景寒月搂得更紧了,搂得她没有一点空隙,闷得几乎快窒息,“快滚!”他大声吼着。
两人见状,突觉没趣,对他怒目了片刻,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他略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发觉额头和鼻尖上居然渗出一层汗,后背的衣服也贴在了渍出汗水的身上。
他低下头,看到贴在自己臂弯和胸口的一个圆圆的毛茸茸的黑色的小脑袋,不仅哑然而笑。慢慢松开双臂,大概刚才用力过度,胳膊都有些僵硬了。
“你没事吧。”他低头轻声问,“他们走了。”
景寒月脸色惨白,每一口呼吸都害怕,垂着眼,双唇紧闭,满脸都是汗,衣服也被他捂皱了,衣领下边两个按扣都裂开了,露出白色的皮肤。她是真的吓坏了,一直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没有思维,没有判断力,连开口说话的能力好像都没有了。
离得太近,彼此感受到对方沉沉的呼吸,还有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和气味,他竟贪心地大口喘息了几下,又怕被她发觉。
放下手,他才感觉到手臂某处的疼痛,原来她的双手还一直死死地掐着他的胳膊,十指好像都掐进了肉里,手腕一直隐隐发抖,这大概是她全部的力气了。
他本能抬起胳膊想安慰她,却被她的手臂用力抗拒着,这时他才发现,她哭了。
委屈的眼泪肆无忌惮地往下流,他慌了,居然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去擦拭,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手是温热的,干净的,大大的,几乎能捧过她的一张脸。景寒月抬起手去遮挡,吓得连连后退,却无路可退。
“你听到了他们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他突然说,似乎是对自己刚才突然行为的解释。
停止了哭,抹去脸上的泪,景寒月抬起眼望向前方,他知道,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的眼睛美得让人动心,把他吸得紧紧的。
“我要回家。”她说话的力气都短了,顺着墙壁哆哆嗦嗦慢慢蹲下,跪在地上摸索着。
他忙从旁边捡起盲棍递给她,“我送你。”他说。
景寒月拼命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不用……”
他站在她前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一直高高悬起,里面像装了一团压抑不住的火,肝胆脾都在激烈翻腾,他突然紧张起来,喉咙处涩涩发苦,脑子也跟着乱起来,欲言又止。
“请让一下。”景寒月紧张地抱着她的盲棍,“我要回家。”她重复着。
他依旧固执,不肯让开,目光落在她的下巴,耳垂,和胸口处,“我送你回家。”说完,不等她反应,一把拿过盲棍,拉起她的手,倔强地走向胡同口。
茉莉今天喝多了,景寒月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后来不得不让父母打车过来接走。
景寒月自感浑身酸软无力像散了架子,神情恍惚六神无主,一句话也不说,脸上阴沉得吓人。上个厕所而已,短短十几分钟,好像经历了一场鏖战。胖哥觉得奇怪,也不敢多问,看到牵她手的这个男人有些惊讶,他认识他的,这里常客,一个话不多却很和善的人。
“原来他们认识啊,好像关系很不错呢。”看着他们的背影,老板娘小声说。
“不会吧,刚才两人都在这里吃饭,也没有感觉像是认识啊。”胖哥挠着大肚皮,“好像还很亲密。”
“嗯,还拉着手,谈恋爱了吧。”
“这是好事啊,怎么还偷偷摸摸的。”
“哟,现在都流行这个,什么隐婚,隐生,隐恋,对,他们这叫隐恋。”老板娘说得振振有词。
“什么隐恋不隐恋,我只知道银联能刷卡取钱。”
老板娘对胖哥的粗俗嗤之以鼻,白了他一眼进屋了。
出租车停在家楼下的时候,景寒月才反应过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这个人自己住在哪里。
他站在门口不说话,心里别扭难受。这里他太熟悉,每次都是不由自主来,却不情愿离开。
“你到底是谁?”景寒月突然问,心里奇怪自己怎么会轻信了一个陌生人。
这个问题问得太可笑,太晚了,“我送你回来的路上你怎么不问?”他笑,走过来,“我不是坏人。”他强调着。
“我们认识?”
他想了想,“算是吧,是我认识你。”
景寒月自觉听力超常敏感,可他的声音,好像第一次听到,但却不感陌生。她一直站在台阶上,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追根究底似乎在等待一个满意的答案,她太倔强了,他想。
“我给你家送过快递。”他诚实地说。
她想起来,是那次那个错误的快件,“原来是你。”景寒月笑着点点头,“那这次谢谢你,再见。”
再见,是下次再见,还是再也不见呢,他慌了,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叫什么名字。”
“景寒月。”
他还想再问什么,门已经慢慢关上,他突然大声说,“我叫顾嘉木。”
景寒月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顾——嘉——木,她终于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他的声音,顾——嘉——木,嘉木,嘉木,她心里默默念着,抑扬顿挫的声调,像被挑动的琴弦,她突然想到,谁和她说过的一句话,南方有嘉木,谁与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