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路上零星有几家小吃店,不到七点,已经略显冷清。三三两两的人分布坐在那吃东西,偶尔会从某间饭店里传出一声吆喝声,却也让人提不起精气神。
退回两三年,天色一暗,这里就人山人海,饭店一家挨一家,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街头巷尾混杂着呛人的浓烟和各种气味的杂交。当时在这条街,你能吃到五湖四海的美味食物,从南至北,横贯东西,只要你听过的,在这里基本都能寻到。
一年多前,政府开始对这一带老区进行拆迁改造,明眼的生意人立刻另辟宝地,搬的搬,走的走,一条繁华的街市短短数月就脱肉散骨,七零八落萧条没落的样子。
胖哥辣鸡架这家店景寒月最熟悉,她每年过生日都会和爸爸过来吃,当然是不能告诉妈妈的,偷吃的感觉很不舒服。如今都过去了,以后吃什么她都无需再回避,可以大大方方品尝所有的美食,想到这些她竟贪婪起这种自由的新生活,心情也一下子轻松起来。
茉莉把盲棍放在桌边,景寒月小心翼翼挎着她的胳膊,突然激动地问:“闻到了吗?真香。”
“你这家伙真是没出息,一个骨头架子都把你馋成这样。”
胖哥的这家店门面不起眼也不算大,屋内放了五六张桌子就满了,还有几张都撑在门口的路边上。胖哥在屋里扫地,看到景寒月便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跑出来招呼,“这有些日子没见你过来了。”
景寒月听出了他的声音,“是啊。”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心里想。
大家都叫老板胖哥,四川人,景寒月不知道这个人得胖到什么程度才得以如此称呼,不过的确人如其名,胖哥夸张硕大的身体上系着一件白色的大围裙,短袖衫和短裤下露出白藕般的胳膊和粗壮的腿,仿佛裹紧的粽子,还有他洪如钟的声音,吆喝一声恨不得整条街都听得到。他笑着冲着屋内大喊,浓浓的乡音飘出,“来客咯,招呼客人。”
一声突兀的吆喝破了周围的安静,方圆几里都亮了,引得不远处桌上的几拨客人都频频回头看过来笑。
穿过人群的间隙,他居然再次看到了她。
35-1,53-1,那个错误的地址在心里像被创可贴封住的疤,顾嘉木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送快递的情景,尤其是那双没有任何反馈信息的眼睛,总闪过他眼前。
那次以后,他送快递路过53-1的门口时都会停下片刻,看着被黄白色纱窗遮挡的窗户发呆,有几次晚上下班他甚至还骑着小绵羊故意绕了远道,只为能从那扇窗下走过,他以为他能再见到她,却一直没如愿以偿。
今天在这里遇到她,颇感意外,他看到她身边的女孩同她一样,还有那根杵在旁边扎眼的细长盲棍,真的感觉自己的头顶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狠狠敲击了一下。
“这片老区说拆就拆了,住户越来越少,我们负责的地盘也快没了,不知道公司能把我们发配到哪。”同桌一个干瘦的男人边喝酒边发着牢骚。
老区拆迁是热门的话题,只要牵扯到自己的利益,都会受到瞩目。
“分到哪里我看这都是命!那天我遇到郭子,就是当初连车都开不利索的,说话还结巴,他现在负责东区几栋办公楼,不用那么辛苦不说,挣得还比咱多,周六日基本都休息,爽死他了。”看上去年纪稍大点满脸长斑的男人似乎也不满意现状。
瘦子笑笑,“对,东区好,单位发件都走公帐,钱方面从来不打磕,最重要还可以看到各种美女。”他笑得很邪恶。
“你小子满脑子就没点好东西。”年纪大的人笑着丢过去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狠狠抽了几口,“世道不好混啊。”
“不是不好混,关键是你怎么混。”瘦子眯着眼很享受地吐出几口烟圈,“老孙不就是个例子嘛,骑小绵羊出身,最后搞定了老大的女儿,直接坐了上位,看人家混得多潇洒,人啊,要想混出名堂,得动动这里。”他夹着烟用指头不停戳着自己头。
同桌几兄弟听得也很入味,忙跟着点头。
“听说这一带拆迁一直不太顺利,里面是有道的,老区藏的蛇头地痞多,警察也不敢轻易动。”不知谁说了一句,哑了全场。
“也就麻子算得上‘人物’,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闹,不值得一提。”
“听说他那间古玩字画坊里面的东西加起来上亿,哪里搞的,改天咱哥几个也去看看。”
“呸,那些东西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摆放在那骗鬼子的吧。”
“不过听说他K厅里的那些妞各个都不错,这应该是真的。”
“真假谁知道,试过才叫好。”
一句暗话,众人都嗤笑起来。
由于他们特殊的工作方式,对这一带的熟知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长久居住在这里的老人。每天发生在街头巷尾的大事小事他们都有机会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灵通的程度比记者都强。黑道白道都与他们无关,却引得他们满眼的好奇和议论,茶余饭后也多了一份话题。
顾嘉木根本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眼睛不时往某个地方瞥,生怕稍微迟钝,景寒月的身影就会消失。
他们虽然不在同一家店吃饭,但桌子离得不算远,他拼命竖着耳朵,想聆听到她们的谈话,哪怕几句也行,可惜除了耳边几个男人聒噪的牢骚和发黄的段子,什么都听不到。
景寒月和茉莉两人今天吃得很奢侈,除了一份大份量的辣鸡架,还有烧黄鱼,辣牛肉,和宫保鸡丁,一桌子荤菜,吃得景寒月都反腻。
一顿饭两人拖拖拉拉吃了两个多小时,桌边摊撤得只剩三四桌,一只小黄狗趴在门口台阶上埋头苦干认真啃着掉在地上的骨头,街上偶尔响过汽车飞驰鸣笛的声音,远处天空上浮动着层层灰白,压得很低,似乎又要迎来一场暴雨。
茉莉今晚破例喝了酒,景寒月从来不知道她会喝酒,一直以为她是滴酒不沾的乖乖女,只是她的酒量实在是太差,两杯下肚脸就红成了猴臀,火辣辣的热。
她半趴在桌上,一只胳膊撑着半张脸,眼睛惺忪半睁半闭的样子,嘴里含着一根鸡架骨嘟囔,“康福这家伙,好好的去什么上海,这么大的城市还容不下他?眼高手低,一个瞎子到哪里还不是一样。”
“怎么,你也想去?”
“我?我去干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和他一起去。”茉莉很失落,“这家伙的智商低到负数。寒月,我真的爱康福,心都可以掏出来给他看,可他就感觉不出来吗?”
果然酒后吐真言,这话着实让景寒月的心纽了起来。
“你告诉我,怎么能让他爱上我?哪怕一点点的喜欢也行。”茉莉摇着她的胳膊舌头打着结,不依不饶地问。
“去亲自告诉他。”景寒月低着头,心里乱七八糟,六神无主随便说了一句。
“告诉他?”茉莉笑得很难看,一手拍在自己的胸口,说:“如一个的心不在这,你说他会有反应吗?”说完皱着眉把最后半杯酒喝了下去,样子很痛苦。
茉莉喜欢康福景寒月是知道的,只是康福从来不提,装疯卖傻一味回避。她也没有告诉过茉莉,康福曾希望自己和他一起去上海工作。这样的事说出来,她无法预料茉莉能否承受,她爱得太执着,太坚定;但对于康福,景寒月心里存有的只是单纯的同学之情,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爱上他,至于原因,说不清楚。
爱情的世界里,有些话不说是好,说了便是痛,至于爱与不爱,永远是没有原因的。
天上又飘起了毛毛雨,在身上聚集多了就像蒙上细细的白银碎沙,昏黄的路灯下折射出纷飞乱舞的模样,高大的梧桐树沙沙的声响,路边摊的桌子被人陆续搬进屋内,街道愈发显得沉寂。
离开前,景寒月去洗手间,茉莉坐在屋里等她。热心的胖哥从里屋拿出一把,撑开送到景寒月手里,“后胡同拆得差不多了,路不好走,慢点。”
“放心!”景寒月笑着,“转个弯就是,不用伞了。”
不远处的顾嘉木看到景寒月一个人拿着盲棍往后胡同走去,他有些担心,一直看着她慢慢消失在胡同里,“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说完,他向胡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