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寿山岭的大巴车在路上足足颠簸了一个小时。车上空气混浊难闻,飘荡着陌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奇怪气息,像发酵久的食物,让人作呕。寒月有晕车的毛病,车开出去不到二十分钟,巴掌大的小脸就开始不确定地阵阵泛着青白,眉头也难看地纽在了一起。晕车药似乎不起作用,半个小时后,她就失控的对着塑料袋上气不接下气吐起来,越吐越疯狂,头都快塞进塑料袋了,从后面看就像一个插进袋子里的黑色毛刷子。吐完后的寒月整个人虚脱地躺靠在椅背上,面色憔悴,样子十分悲壮,咽了两口矿泉水,气若游丝地嘟囔,“晕车是遗传,都怪我爸,什么DNA,让我得了这么个讨厌的坏毛病。”
顾嘉木随即摆摆手,“别怪他,这可是他留给你的宝贵财富。”
寒月的妈妈去世后就葬在寿山公墓,延绵起伏的大山间被青松绿柏披盖,空气清新,宁静怡人,偶尔飘过薄薄的雾气轻盈环绕,仙境般的天然氧吧,连空气中都涌动着淡淡的草香。
每次来,寒月都会给妈妈买一支她生前最喜欢的百合,小心翼翼放在墓前,再用干布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
“墓碑脏吗?”寒月摸着照片问。
顾嘉木站在旁边小声说:“不脏的,挺干净。”
“我很长时间没来了,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怨我?”寒月自言自语,突然又说:“我的妈妈在这里。”
顾嘉木凝视着墓碑不说话,半晌才点点头。
寒月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微微仰头闭着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这里真安静,空气真好。”
“是。这种地方能不安静吗?”
“顾嘉木,你不是想听我讲故事吗?我自己的故事。”
“寒月,我……”顾嘉木垂下头,不敢直视墓碑,心里慌慌的,他突然觉得让寒月讲述自己的故事是件极其残忍的事。
“其实我的故事很简单。”没有接他的话,寒月自顾自地说着,“8岁那年,中秋节晚上,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妈妈一直没有做晚饭,我很饿,她给了我钱让我自己去对面超市买点吃的。哦,那天爸爸还加班,要晚回家,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拿着钱去超市逛了一圈,只买了一包冰淇淋回去,在楼梯口,就离家门几步之遥,我被一个从家里突然冲出来的人撞到了,当时冰淇淋全撒了,我吓了一跳,很生气,想站起来和他理论。”正说着,寒月突然顿住,像磁带卡了壳,又好像忘记了,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舌头不停舔着干涩的嘴唇,阳光晒得她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
顾嘉木不敢出声,紧张得闭住呼吸,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腿脚发麻,手冰凉冰凉的,几次欲言又止。
“这就是我的故事。”寒月突然笑了,等待着顾嘉木的回应。
“啊?”他颇感吃惊,没有接话,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寒月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摸索着,“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我妈妈。”
顾嘉木不敢凑过去看,就连接过来的勇气都没有,“寒月,对不起……我不知道……”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
一场意外,碎掉了一个家,一场变故,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这是何等的残忍和无奈。
十几年前,寒月身上的变故亦如他曾经历过的暗淡无光的岁月,父母婚姻出现问题,家成了空壳子,他时常没时没点在街头巷尾闲逛,只为得能吃一顿热饱饭。在最饥饿的时候,他甚至有过翻墙进入他人家偷吃的,这有多丢人,有多狼狈,只是他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不被别人发现,偶尔也会被人捉到,见他年龄小,挨顿打痛骂几句也就过去,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永远继续下去。
母亲将他送入寄宿学校,他成了有“家”的孩子,吃得饱饭,一切也都安心了。
只是现在偶尔回忆起那段街头流落寻食的日子还令他惶恐不安,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死结牢牢缠着他。
“寒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在回去的路上,始终沉默的顾嘉木突然停住脚步,拉着寒月的手,紧紧的,生怕她会跑掉一样,手心里泛出黏黏的汗,“是……是关于我的故事。”他有些语无伦次,“其实也不算什么故事,就是关于我的一些事,你有必要知道。”
“顾嘉木!”寒月突然喊着他的名字,手攥着他的胳膊。
“怎么了?”他愣了一下。
“你还记得昨晚你说的话吗?”
“昨晚?”顾嘉木想着,他昨晚说过太多的话,寒月问的哪一句他吃不准,“我说的哪句话?”
“呆子!”
这两个字都快成顾嘉木的代名词了,他确实呆。
“好好想想。”寒月不理他,慢慢往前走。
两人拉开了小小的距离,透过刺眼的阳光,顾嘉木突然大声喊:“我、爱、你……寒月,我、爱、你。”
寒月笑着转过身,不停地笑,笑弯了眼眉,笑弯了腰,“你说什么?”她冲他大喊着问。
气温好像突然升高了许多,周围偶尔走过几个人都嗤嗤地笑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
“我……”寒月笑着拉过顾嘉木的手,有些撒娇,“顾嘉木,我现在还不想听你的故事,你以前的事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等我想知道的时候你才告诉我也不迟。”
直到很久以后,寒月才慢慢明白,有些话,有些秘密你是等不到对方向你倾诉的,因为时间不会为我们而停留,事事变化太快,我们都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万寿山回来后的连续几个晚上,顾嘉木总是被各种奇怪的噩梦场景激醒,醒来后满身大汗,忽冷忽热,浑身不住打哆嗦,整个人像被车轮碾过压断筋骨一般浑身疼痛难受。
梦里反复出现着那双这些年来始终无法挥之而去的眼睛,惊恐,慌乱,绝望,还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空,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崩裂的大脑。
老天不会让顾嘉木忘记曾经的这一切,算是惩罚,要用一生来赎。
宿舍里的朋友说他是鬼上身了,还有的说是在万寿山掉了魂,应该用土办法喊喊魂。
他以前从来不信这些,但他认识了寒月,又在照片上看到了寒月的妈妈,还去了她的墓地,这些冥冥注定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不是鬼上身,也不是丢了魂,而是老天爷要他来担当来还债。
周五一整天他都昏沉沉的,头重脚轻晕得厉害,太阳穴一直突突跳,额头滚烫,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一车子的快递包裹只送了一半,最后筋疲力尽地来到寒月画室,他打算提早收工。
寒月摸着他滚烫的额头镇定地说:“没事,发烧而已,正好排毒了。”
一句话说得顾嘉木哭笑不得,“是,不死就是没事。”
“嘴硬!还是烧得轻了。”说完寒月摸索着去厨房烧水。
“你干嘛去?”
“给你熬姜汤。”
“你不是说没事吗?”
“我是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交代,给你熬点姜汤喝,就是再有什么事也算我尽力抢救了,对吧,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女人啊,狠起来真是不要命。”顾嘉木躺在沙发上感慨,“喝了姜汤再死也值了。”
寒月在厨房煮水切姜片,又听见他在外屋聒噪假装叹息,就知道他无大碍,吃颗药,睡一觉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