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画室在寒月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开张了,爸爸还在大门头上定制了灯箱,取名寒月画室,简单好记。
也是在这一天,寒月知道了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偷偷攒私房钱,并不是他的工资没有涨,恰恰相反,他是工友中拿工资奖金最多的一个,而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天。
五万,让寒月失去了一个家,却又让她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画室的布置很简单,右边几排货架上码着各种绘画工具和纸张,还有一些零碎的其他小文具,左边墙上则会挂一些帮人代卖的成品,在往里有一张写字桌和寒月自己平时用的画架和画板,屋子不大却井然有序,爸爸还特意换了一盏瓦数较高的白炽节能灯。
开门短短几天,虽然还没有人将作品拿过来代卖,但零七八碎的小工具到是卖了一部分。来光顾的基本都是学美术的学生,他们对这间画室,对寒月都充满了好奇,带着这份好奇,盲人开画室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不少学生都听说了,有的甚至还专门跑过来看。他们还给寒月和画室拍照,然后再传到网上,引来不小轰动。
景易年总有些担心,怕这种事一开始闹这么大会影响寒月的生活,更怕有心怀不轨的人趁机找麻烦,毕竟自己不是总在家。
寒月到很开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爸,这画室开着就是让人知道,否则我们怎么做生意,就当我做个活广告好了。”
“要不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茉莉也担心寒月自己应付不来,“省得你被人欺负。”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茉莉,你到底是个女孩,再多几个也没用,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们男人。”康福把胸脯拍得当当响,“干脆我搬过来吧。”
一句话说得寒月脸竟然红起来,“说什么呢,你想都别想。”
茉莉抗议着,“康福,你打什么坏主意,一个大男人搬到这里算怎么回事?”她竟吃起醋来,胸口一股闷火在里面烧。
康福讪讪地吐吐舌头,自觉话语太突兀,忙解释:“我瞎说的。”
三人你一句我一言,景易年坐在旁边全看进眼里,觉察出丝丝异样,心里咯噔一下,目光落在康福身上,上下打量着他,没再说什么低头默默上了楼。
康福和茉莉是画室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陪寒月,当然,他们俩很少一起来,像是提前说好似的,很有默契。
茉莉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比较有规模的盲人按摩中心当助理,负责一些简单的客户登记和中心后勤工作,并不实际参与按摩治疗。她是个怕吃苦的人,常说女孩子不应该做体力活,因为时间久了肢体会变形,不好看,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对自己好点。寒月知道,茉莉出来工作也只是暂时的,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找个好男人,谈场好恋爱,好结婚生子,享受人生。
而康福仍在纠结于自己的下一步和将来,总觉得自己的选择会影响很多人,但其实他心里的人从来没有在乎过他。对于他的问题寒月从来不接应,装作没听见,找个话题就岔开了。他的运气也不算好,很多次想找个单独机会和寒月好好谈谈,可每次来都会赶上寒月忙的时候,不是招呼客人,就是算账找钱,偶尔还要和客人闲聊一会,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就搬个板凳很抑郁地坐在门口,满腹心事的样子仰头望天。
天气预报很准,傍晚天突然阴了下来,大雨随即而降,今天不得不提前关门了。
爸爸去外地拉货的日子就只剩寒月自己,难免有些寂寞。一台旧得不能再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在耳边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暴雨会影响信号,她索性关掉早早休息。
自从搬了新家换了地方后,寒月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天晚上洗完澡躺在榻上摆大字玩。
二楼房间并不宽裕,景易年从旧货二手市场淘来了两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大衣柜,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具。寒月把床头柜放在两张床的中间,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自己和爸爸的衣服一件件整齐地码进大衣柜里。
新的大衣柜,其实也大不到哪里去,最多有一米七高,一个成年人打开双臂伸直,几乎就是它的宽度。外观是老式样,卖家说这柜子用的是上好的楠木,又厚又重,比保险柜还结实。寒月听爸爸说大衣柜是黑色的,她想大概是那种深红栗色的沉香旧木,只是表达的不太确切。衣柜有两扇对开门,表面摸上去很光滑,门上还有云纹团花的雕花,衣柜里面的下方还有两个抽屉,抽屉把手也是那种老式的,还有半圆形的铜片搭在锁别上,看样子之前应该有个锁头的,可能时间太久,锁头已不见踪影。寒月很喜欢那个半圆形的铜片,每次开门都会顺手摸摸它。
其实寒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她却喜欢收集旧物,七零八碎的小东西装满了一个长方形的原木色小木盒。
小木盒是爸爸亲手做的,是送给她六岁的生日礼物,用久了,盒盖口磨损的很厉害,有些拉不动,总卡壳,每次都要使劲才能把盒盖拉开。里面有寒月收藏的贴画,小沙包,鸡骨头做得链子,彩虹橡皮擦,上弦的青蛙……这些当时都是她最喜欢的。
每次失眠睡不着觉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寒月总是一个人抱着小木盒摸索着里面的东西,眼前亦如展开了一张张美轮美奂的精致画卷,有时回忆都能让她笑出声。
寒月的手在盒子里来回摸索着,又摸到了最底下的那张照片,她收起全部的表情,紧闭的双唇呈现出紧张的一字形。照片放在手里来回摩挲,又凑到唇边,似亲似闻,眼神深邃悠远,如同被漩涡吸了进去。
照片是彩色的,但已经开始褪色发黄,四周都卷起了角,还有一边都被烧掉了一块,这张照片是妈妈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寒月清晰得记得,那是她六岁那年照的。
照片上的她顽皮地坐在爸爸妈妈腿上,故意做着奇怪的表情,眯着小眼,吐出小舌头,那天好像还是刚刚剪了短发,因为天热的缘故,之前的长发已经让她的额头和后颈痛苦地生出了痱子,妈妈一声令下,自己就变成了假小子。
从照片上看得出寒月和妈妈长得非常像,笑起来都有一个酒窝和一个小虎牙,就连眯起眼的神情都惊人的相似。
良久,寒月放下手里的照片,又在小木盒里摸到一块断掉的白玉,在手里来回轻轻转动着。
玉的表面有凹凸不平的环形刻纹,扭曲伸延,类似蛇龙纹案,刀痕的凹陷处已经渍入了少许的污垢,泛出黑色的纹理。玉凉如冰,一头断裂处还突出一个尖锐的角,很锋利,不小心很容易划破手。
妈妈就是个喜欢的收集玉的人,她有玉佩,有玉手镯,还有玉戒指。很小的时候寒月就听妈妈说过,玉是有生命有灵气的罕物,生死相应,能求平安挡灾难,玉碎之时必有大事发生。
但这块断截的玉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妈妈,不属于家里的任何人,捡到它的时候,已经断了。不论它是为自己的主人祈求了平安还是抵挡了灾难,这半截玉对寒月来说却是不祥之物,当年在自家门口捡到它,几分钟后,家里的煤气就爆炸了,一瞬间她就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双眼,从此跌入无尽的黑暗。
寒月想着想着,慢慢窝在榻上睡着了,手里攥着的半截玉也停止了转动。
睡到后半夜她觉得浑身燥热,口干舌燥,眼睛干涩刺痛怎么都睁不开,嗓子也像哑掉似的发不出音。她害怕极了,绝望无助地躺在那不停大哭,闭着眼都能感觉到周围炽热难耐的温度和漫天通红的橙红色火光,还有填满鼻腔的焦糊浓烈的腐烂气味。她努力挣扎晃动着身子,可却像被人用绳索捆住一般,眼前突然晃动过一张陌生的脸,你是谁,她想问,可没等她开口他就消失了。
终于她开口喊出了妈妈两个字,继而鼓起勇气再次喊了一声,接二连三轰然倒塌的重物迎来眼前一片的漆黑,她用力大口残喘,伸手想抓住一线希望,“妈妈,妈妈……”她又喊道。
“寒月,寒月,来,快来……”
“妈妈,妈妈……”
“寒月,寒月……”
终于,寒月猛地睁开眼,难受憋闷的喘息让她瘫软无力,太阳穴突突突跳得厉害,头顶像压了一块石头,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好半天她才想起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一个噩梦湿透了衣服,头发也黏贴在脸颊上,她用手蹭了一下额角,右手食指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似有凉冰冰的液体存留在指缝间,轻轻舔了一下,是血!
突然想起那半截玉,一定是刚才睡觉的时候攥得太紧,凸尖的地方划破了手。寒月立刻在身边摸索了几下,原来它偷偷躲到枕头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