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南路是一条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老路,也是这座城市唯一一条鹅卵石路,平时大家都叫这里卵石路。老人们都说,这条路是当年战争年代,入侵者修建的,大概是为了和其他道路做区分,他们不知从哪里运来大量的鹅卵石,均匀细致地铺在路面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路面已经被洗礼得发出淡淡的银光,摸上去温润清凉,车子开在上面发出咯噔咯噔有节奏的声响。由于附近紧靠几所高校,一直比较热闹,一年四季常有学艺术的学生三五成群来这里摄影绘画,周围常常弥漫着淡淡的艺术气息。
路南,200号,是寒月和爸爸的新家,一座不太起眼的略微破旧的二层连体小楼。
虽说是二层小楼,但属于他们的,可供使用的面积却不大。一楼有一间方形厅和厨房卫生间,二楼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卧室,其他面积和隔间都是别人的,或者早已闲置封上了锁。
大概是老楼的缘故,房子的窗户很小,彩光不好,阳光总是很吃力地才能照进来,存留的时间也很短,尽管如此,这房子还是爸爸的一个工友好说歹说向亲戚租来的,看在熟人的面上,价格比其他地方确实低了不少。
搬进来后,爸爸需要上班没时间陪寒月,大部分时间只剩她一个人,上下楼摸索着打扫卫生,收拾杂物,偶尔还出去买菜做饭。她有着感超乎常人听觉和方向感,刚来新家,爸爸拉着她走了两圈她就记住哪里有墙,哪里有门,哪里有楼梯,脑子里立刻就有了活生生的地图。生活渐渐有序安静起来,她只想尽快接受新的变化,彻底忘记不愉快的过去,还有一些令她不愉快的人。
爸爸送给景寒月一部手机,确切的说是一部盲人专用手机。之前学校里的同学很多人都有手机,而这却是寒月第一次用,她很聪明,学得又快。
盲人手机每按一个键,都会发出相应的提示声音,干脆而短促,就像报时器。学会后,寒月尝试着给爸爸打电话,又装怪声吓唬茉莉,还故弄玄虚和康福开玩笑,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轻松过。
从外地拉货回来,爸爸捎回一堆板材和铁架子,一声不响闷头在家叮叮咚咚又是敲又是钻,扬尘满天飞,简直就像拆房子。两天后他满意地拉着寒月在厅里走了一圈,走到哪里,她的手就跟着摸到哪里。
右手的墙边多了几排铁架子,每个铁架子都五层,在左边墙角处还多了一张新的桌子。
“怎样?”爸爸得意地问。
景寒月总感觉这里似曾相识,琢磨半天,突然说:“哦,想起来了,很像以前家对面王婆卖零食的小超市嘛!”
爸爸大笑起来,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点头,“嗯,你的感觉很准嘛,还真挺像。”
“爸,你要开超市?”
“开超市干什么,这条街上已经有十几家超市了。”爸爸拉着寒月坐下,“我打算给你开一间画室。”
寒月听得眼睛都大了三圈,歪头半天没有反应,爸爸奇怪地看着她,“你有没有在听啊?”
“你……你刚才说开什么?画室?”
“对啊!”爸爸一巴掌拍在腿上,乐了,“高兴吗?”
寒月的表情捉摸不定地变着,突然捂嘴大笑起来,“爸,你可真逗,你见过有盲人开画室吗?红绿蓝都不知道,还开画室呢,是我画还是你画啊?”
爸爸被她问得竟一时语塞,“这……”眨了眨眼,像是在琢磨如何向女儿解释自己的想法。
谁料寒月突然大声说:“啊!我明白了!爸,你说的画室,是说话的话吧,话室!说话的地方,是这样的吧?”她好像自己猜对了一样,翘起弯弯的眉毛,得意地说:“爸,你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打算找人陪我说话聊天?”
“啊!”爸爸倒吸一口气,被寒月这一咋呼,弄得哭笑不得,直摇头,“你这丫头……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啊?还说话聊天呢,亏你想得出来。”
“算了,算了,我要睡觉了,明天茉莉他们还要来,不陪你了,你自己玩吧。”
“你先别走,我话还没说完。”爸爸又强硬地把她按回到椅子上,郑重其事表情严肃地凝视着寒月,沉沉吐了口气,好像要宣布什么重大新闻,只是这些变化寒月看不到。她依旧微侧着头,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嵌上一层软软的金沙亮边,眉间不时动几下,习惯性地咬起嘴唇,瘦白的双手总是紧张地攥成拳,永远是一副未知恐慌和等待的样子。
“寒月,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愿望吗?”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寒月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愿望对于她来讲,现在仅仅是两个字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爸,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她低下头小声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是你,你的愿望还是你的愿望,一切都没变过啊。”
“不,一切都变了!”她说,声音不大,却有些颤抖。
景易年知道,他触到了女儿的痛,那道疤是碰不得的。
当年,四岁的景寒月在特长班学习的时候就突显出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小小年纪对物体的抓型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这种本领强到她的绘画启蒙老师都吃惊。那个时候,他和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女儿培养成画家,即便不能成为画家,也要在绘画领域有所造诣。
老师曾观察过景寒月大半年的时间,期间不断给她做实验,比如给她看一件从未见过的穿插石膏物体,或是摆放一组内容丰富的静物场景,再或是让她欣赏一些较复杂的成品画,几分钟后随即拿走,景寒月就能默画出这些物体的形状或是场景,甚至连颜色基本都是准确的,而且很多时候还能画出物体上存有三维的概念,要知道,几岁的孩子基本是没有三维或二维空间概念的。景寒月却不同,她虽然无法用语言表达出那是什么,也听不懂老师说的二维三维是什么意思,但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无疑就是一个奇迹。启蒙老师欣喜万分,感慨道,艺术乃与生俱来,与后天无关。这是老天宠幸她,给了她一双画家的眼和手,天意,不可多得啊。
从四岁开始学画,一直到十岁,是的,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如果眼睛没有瞎,也许景寒月的今天就不是这样一番景象了。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谁也没有改写历史的能力。
“寒月,你有很优秀的绘画天赋,这些都是老天赋予你的最好礼物,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小时候爸爸和妈妈希望你将来长大能成为一名画家……”
“画家?”寒月苦笑重复着,“这个词和我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不,寒月,爸爸相信你能行,你也要相信自己。”
“爸!”寒月打断了爸爸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爸爸,您忘记自己的女儿是个瞎子了吗?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是黑的……我现在是瞎子,这辈子都会是,我不可能再画画了……”寒月像受了刺激激动得声音发抖,神情慌乱,脸色煞白,不住摇头。
“寒月!”爸爸大声叫着她的名字,迫使她停住,“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知道吗?”
“可我是个瞎子!”一句话,静了整个屋子。
景易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碎,看到了女儿的泪,他的世界纵然失去平衡,在风雨中继续摇摆着。他心疼地看着女儿,也许所有的错误都应该归结于自己,何必要让可怜的女儿承担这些。
他双手颤抖着扶女儿坐下,轻轻拍拍她的肩,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小声说:“寒月,爸爸希望你的世界是充满光明的,这与是否能看见无关,你懂吗?只要你的心是亮的,整个世界也会是亮的。”
“爸……”景寒月哽咽着。
为女儿抹去泪后他继续说:“你喜欢画画,这些年虽然你看不到,但你从来没放弃过画画,从来没停止过,不是吗?你的那个速写本上是什么,不都是你画的吗?”
“那些只不过是乱七八糟的线条。”
“乱七八糟的线条?可我明明看出那是一张人的侧脸啊,不是吗?”
景寒月倍感错愕,“人的侧脸?你看出来那些是一个人的侧脸?”她觉得难以置信。自己落笔前是想画一张人的侧面像,但漆黑一片只能凭着感觉走,一笔下去一气呵成,她觉得画上去一定是可笑的四不像。可没想到爸爸居然看出那是一张人的侧面像,是自己画的好,还是爸爸的眼力太好,不得解。
见寒月稍有缓和,景易年顿感轻松,“寒月,你要相信自己,虽然你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画画,但你却可以从事和绘画有关的工作,更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工作去生活,爸爸也会帮你,更何况……更何况这是我和你妈妈的心愿,你要替我们实现,你妈妈在那边也会安心的,否则将来有一天我去见她了,她问起来当年自己的心愿了结没有,我怎么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