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十五,云山观,敬香,祈福之日。
大洛路是前往云山观的必经之路,齐杰的汽修行就在大洛路旁边。
整个上午还晴空万里,难得出了一会太阳,中午一过,天就阴沉下来,云山观的山顶上腾起阵阵白烟,显得天色更加低沉阴郁。敬香的人陆续下山,门口的马路上又开始拥堵起来。
老虎就是这个时候来到齐杰的汽修行的,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齐杰,虽然早有耳闻,但初次见面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地痞,坏蛋,混子,很难想象这一系列的称号会挂在这样一个人头上。
老虎眼中,他几乎是完美的。一米八五的身高,健硕的身型,修长有力的四肢,古铜发亮的肌肤像是吸足了阳光的营养,让人想到刚从赛场上走下来的运动员。脸上的五官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和不妥,每一部分都如此协调俊美。高挺笔直的鼻梁,紧闭的嘴唇仿若刀刻般有立体感,虽然他没有浓眉大眼,但冷峻的单眼皮的小眼睛流露出一丝浅浅稚气。
“听说这里转让?”老虎抽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四处打量着,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价位?”
齐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第一次来?”
“嗯。”老虎在屋里转了半圈,“地方不小啊。”
“同行?”齐杰没有接他的话,“还是新手?”
老虎觉得齐杰似乎瞧不起他,顿了顿,提高声音,“说吧,什么价位。”
一上来就谈钱的人不是熟人就是探子,“80万。”齐杰故意把价码说得高些,等待老虎的反应。
老虎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地方最多50万。”
“呵。”齐杰撇嘴笑道,“行就行,不行就算,至于出多少钱是我说的算,不是你。”
如此口气竟让老虎暗中升敬,果然,能有胆量和麻子作对的大概只有他了。
齐杰掏出烟扔给老虎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吸了一口,问:“进了这个门就说吧,藏着掖着没什么意思,别浪费时间。”
“怎么?还得看脸才做生意?觉得我脸生?”
“听谁说的这里要转手?”齐杰问:“外面可没有白纸黑字。”他是个敏感多疑的人。
“听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意能不能成。”他偷瞄了一眼齐杰,眼睛上下转着,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属于哪个道哪个门,我就做我的生意。”
“这地方不大,眼熟眼生的都混不过我的眼,哪来的?”齐杰问,他注意到了老虎猩红凸起的肿眼,像是两块烂了的肉球,好像一戳就能掉下来,看得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开始发酸流泪。
“盐岛!”
盐岛,离这里不算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位于这里和B城的东北方向,三地从地图上看呈三角形。
齐杰点点头,不再做声。
“得罪了人,就出来了,混口饭,哪里都一样,不过你放心,钱,我这里不缺。”
齐杰没料到这个人第一次就会说这些,也难怪,都是一路人,黑白是非都差不多。
“我再考虑一下。”静了片刻,齐杰突然说。
“不急!”老虎吐了最后一口烟圈,掐灭了烟头扔到地上,又狠狠踩了踩,“想好了我再来。”
转身离开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犀利灼热的目光迅速地从上到下划过齐杰,好像要把他刻进眼里,决不能忘记。
而这不经意的一眼,恰好被齐杰发觉,两人四目相撞,齐杰心里咯噔一响,像是落进了重重的铁块,说不出的别扭和不爽。
老虎低头一溜碎步走出大门,在嘈杂混乱的人群中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抬头一看,愣住,但很快又收起惊讶的表情,匆匆离开。
汽修行没有关好的大门突然被风顶开,咣当一声打断了齐杰的思路,他受惊似的回过头,戏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口。风继续刮着,没有停下抑或减小的趋势,她盘起的头发也被吹乱,几缕松散开挂在耳处,脸颊处散开红润,胸口起伏不断,努力压低着重重的喘息声,一路过来她走得太急了。
她凝视着齐杰不说话,似乎再等着他的反应,而他一脸的惊讶,更多的是慌乱。
几年前她走进过这扇大门,那是第一次,她发誓也是最后一次,可世事终难料。
这里生锈沉重的大门,大面积斑驳脱落的墙皮,四周总是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和洗擦液的气味,巨人一样顶天立地的维修脚架和各种散落的大小仪器,就连这间屋子里的这张茶几、几段沙发和那张大床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如果没有记错,当然,戏珠是不会记错的,那次来还是盛夏夜,悬挂于天的繁星格外亮,周围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伴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都让她心惊胆战。
那天戏珠参加完姐妹的婚礼晚宴回家,在街头拐角看到喝得烂醉如泥的齐杰,她搀扶着他沉重失控的身体,仿佛把她整个人都压进地里。在出租车里,他吐得到处都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胡言乱语,引得司机十分不满,频频回头埋怨:“年轻人,不要喝酒不要命,小心有后悔的时候。”
齐杰已听不清任何话,没有任何反抗还击的能力,晕头转向就栽倒在戏珠怀里,像个婴儿一样昏睡过去。
走了一路,司机也牢骚了一路,最后满腹怨言把他们放到汽修行门口,还不忘记给他们白眼,弄得戏珠很尴尬。她自觉得过意不去,把人家车吐脏了,干脆丢下一张整钱也没让司机找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总考虑别人的多些,想的多些,心细如针尖,最后到头来累了自己苦了自己。
大概是受了风,回去后齐杰竟开始发起烧,脸上突然绯红,干涩的嘴唇泛起坚硬的白皮,额头滚烫,又胡言乱语起来。
戏珠一盆盆接水,用凉毛巾冷敷物理降温,她翻遍所有橱柜,没找到一粒药片,就拿出所有的被子毯子,把能盖的都盖在他身上,又烧来热水喂他喝下去,逼着他出汗降温。她像一个贤惠的妻子,默默坐在床边守着病中的丈夫,做这些,她觉得理所应当,因为他救过她的命,她懂得知足感恩。
后半夜,戏珠累得筋疲力尽,不知不觉歪倒在齐杰身边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好沉好长,好像期间还做了一个短小的梦,而后突然被一股重重的力量压过,她猛地惊醒坐起,看到一张半醒半睡的脸,微侧着,嘴角轻轻上翘,他在笑,她看着呆住。
那应该是梦里的笑,她后来想。
戏珠用手试齐杰的额头,已经不再滚烫,脸上的绯红逐渐消退,呈现淡淡的白。他动了动嘴,发出浑沌不清的声音,碎碎轻细,如同低吟。
她凑过去,小声问,“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应,声音消失,片刻又轻声继续,断断续续,仿佛置身于飘渺不定的虚幻梦境。
她再次趴过去,这一次她听清了,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她定神细听,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一股热气扑来。是的,他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是她的名字,她终于听清楚。
而此她非彼她,她不知所措重重落下,心失去了方向。
起身的瞬间,戏珠看到齐杰睁开了眼,两枚黑亮深邃的瞳发出幽幽的亮,又慢慢闭上,紧锁的眉间凸如硬石,他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她顿时如同跌入深不见底黑洞,眼前一片漆黑,连喘息都开始局促。
慌乱间,戏珠试图将齐杰推开,可力气却成相反的方向作用,他死死贴过来,她的头被他捻进胸膛,没有褪去的体温灼烧着她。黑暗中,若隐若现中,她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和悲凉,带着丝丝心疼,渐渐地,她停止了反抗,闭上眼,轻轻搂过他的背。
对于未来戏珠从未想象或期许过,就如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和他会有交集,哪怕小小的,短暂的,不明原因的。
齐杰如猛虎般剧烈喘息着,用力撤去戏珠的衣裤,露出圣洁纯美的真实。她任凭他搂抱着,撕扯着,吻咬着,探索着她身上的秘密,留下种种印记和气息。那种句句低吟浅唱,亦如生命中怒放出的力量和感动,那种美好的小疼痛带给她丝丝的快乐和兴奋,她已沉沦在他的世界里,他主宰着此时属于他的一切,这种突如其来的真实感令彼此痴醉着迷。
狂妄癫狂的最后一刻,戏珠颤抖着流下了泪,也清晰地听到从齐杰内心深处呐喊出的两个字:—寒—月。
离开前,东方吐出鱼肚白,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好像已经下了很久,地上都积起了深浅不一的水洼。
他再没有说一句话,更别提什么挽留和承诺,面冷若冰地半卧在床头,眼睛低垂,仿佛四周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才是齐杰,戏珠想。只是在关门后的瞬间,身后的空洞和无助让她心里有点难过。
戏珠没有再回头寻望,再也没来这里,她清楚这种暂时的需要和渴求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