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强和沈冰的影子接替在林慧心里浮起又下沉。林慧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男主角沉入海底的五官缓缓模糊的经典镜头。肖强在小心奕奕的喜欢自己,这一点林慧能感觉到,林慧很困惑,他和沈冰是不是恋人啊,是吧又不像,不是吧,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那晚肖强拥着林慧跳舞的时候,林慧偷偷看沈冰,她们的目光相碰,沈冰迅速把脸扭向别处了。林慧最后听到肖强喃喃自语般的说:“我们早些认识多好啊……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这让林慧更加困惑。还有田教授,送译稿时他先吃惊后狂喜的样子让林慧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男人怎么都喜欢表面的东西呢。在田教授家,林慧又一次忍不住偷看那张猩红的大床。自从看到那张散发着诱惑的床,她不只一次地想,自己将来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大床会多幸福啊。
走向站台的那一刻,林慧想象有个人为自己送行,林慧现在只能向想象寻找温暖了。回家就如同走向一座包藏着熔岩的雪山,母女的亲情被巨大的寒冷包裹在里面了。
林慧被潮水推向岸边的小船一样回到家。小渔村很显眼地盖起了几座小酒楼,“到海边,品海鲜”“海上一日游”的灯箱让林慧觉得新奇。酒店周围趴了几辆豪华的小汽车,有的还是北京的牌照。远远的码头那边,停泊的渔船桅杆上红绿小旗随风翻卷。我的这些只会打鱼的乡亲头脑也活络啦!林慧赞叹着。
奇怪,家里锁着门。林慧找到明海家。林慧从明海看到自己的惊喜中感觉到自己这一年又有了变化。“怎么才回来?”明海问。他走到外面,推出一辆摩托车,向林慧招手。明海这一年变化也不小,宽宽的肩膀更加结实强壮,两腮青亮的胡茬呈现出成熟好看的纹路,让林慧忽然产生想触摸的冲动。
“我带你去医院。”明海说。
“怎么啦,我妈她——”林慧的心悬了起来,眼前忽地一黑。
“不是,大婶没事,是大叔住院了。”
林慧的心释然了。
摩托轰鸣,腥咸的海风刀一样割痛林慧的面颊,林慧忽然抱住了明海,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林慧感到明海微微的颤抖,林慧奇怪,他怎么还是不经事的少年一样的羞赧呢。
在一股难闻的污浊气味中走进病房时,林慧看到了母亲。林慧很吃惊,母亲在这一年里迅速衰老了,面容瘦削,头发蓬乱,眼神暗淡。母亲看到林慧,笑了笑。林慧看到她正从床上拽床单,继父的下身裸露,露出难看的一团黑蓬蓬的东西,母亲慌忙用手去抻被子,明海也看到了,迅速用身体挡在林慧的前面。林慧看到床单上肮脏的黄色的膏状物,心里泛起阵阵恶心。林慧退出来,大口喘着气。明海帮母亲收拾了一会儿,示意她进去,林慧心里的恶心很快被感激与惭愧取代。母亲把床单放到盆里端出来,林慧犹豫了一下,接过盆子。母亲开始不肯放手,但她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这是为我妈妈做的。”林慧在心里鼓励自己。“脑出血,昏迷好几天了,”母亲疲惫地说。
林慧记得爸爸遇难不久,母亲带她到海边烧纸,她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心里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妈妈!海风吹红了母亲的脸颊,可是,林慧觉得母亲还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很快,有个男人就常常来林慧家串门,帮母亲提水,劈柴。他叫张发财,是村里的会计,喜欢酒和女人,总爱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凑合。那时候,他老婆得病刚刚死了半年。林慧很慌张担心,她怕别人把只属于自己的母亲夺走。张发财后来干脆每天到林慧家吃晚饭,他总是拎半瓶酒,买一包下酒菜。林慧只是低头匆匆吃饭,然后躲开,心里急切地盼着那个人早早离开,可是,那个人越走越晚,后来,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红润和微笑,有一天,那个人吃过饭一直赖着不走,林慧实在太困了,没法保护妈妈了,就在母亲的颤抖的话语反复央求下,回屋睡觉了。半夜,林慧被母亲奇怪的呻吟声惊醒,林慧害怕极了,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那呻吟由低沉到高亢,经久不散,震颤着林慧恐惧厌烦的心,让林慧深深体会到被遗弃的孤独。转天,母亲面带红晕地低声告诉林慧,她要嫁人了。林慧躲在屋子里默默流泪,她想念爸爸,林慧觉得爸爸被遗弃了,他实在太可怜了。
病床上,张发财紧闭双眼,嘴大张着,呼噜呼噜地吹着气。脸上的血丝细小的蚯蚓一样密密麻麻。“他儿子呢?”林慧冷冷地问母亲,话一出口,林慧自己都觉得冰冷,于是又加了一句:“金宝呢?”“上班呢。”母亲低声说,眼睛瞅向了屋角。金宝自小就很顽劣,在村里打架逃学早就有名了。他比林慧小两岁,早早就退学了,没过几年,就学会抽烟喝酒搞对象了。渔村的民风自古就是风流粗犷的,这里的男女普遍早熟。
“他上什么班?!”林慧怀疑地问。
明海说:“是上班呢,就在村里的酒馆炒菜——自己学的手艺。”
四
林慧在医院不分昼夜地熬了几天,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一样。明海把林慧驮回家时,林慧在路上就睡着了几次,明海怕林慧摔下车,一个劲和林慧说话,林慧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家里冰冷得像个冰窖,墙壁上寒霜闪烁,说明已经好几天没人来过了。水缸里的水早冻绝了底,连一点洗脸的水都弄不到。明海为林慧点火生炉子,把冰坨子“啪啪”砸碎,将冰屑放到脸盆里。屋子缓缓有了热气。林慧看着脸盆里的冰块慢慢被炉火融化成水,感觉自己也在被明海融化了。
林慧望着明海,轻声说:“今晚你能不能陪陪我?——我害怕……”
在明海家吃过晚饭,明海撒谎说要去医院陪床。他的妈妈很高兴地点点头。他们两家在渔村两头,距离很远。明海发动了车,林慧倦意全无,对明海说:“咱们先到渔港待会儿吧。”车子路过那家灯火通明的酒馆时,迎面走过来几个很陌生妖艳的年轻女子,她们大声用东北口音笑骂着,内容很难听。
“快点回来,客人还等着呢!”门口一个男子在喊叫。林慧感觉似乎是金宝的声音。
“怎么咱们这里也有三陪啦?”林慧惊讶地问明海,“那个人是不是金宝?”
明海“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村不少船老大,打鱼回来揣着钱先去喝酒找小姐。这里的风气和原来大不一样了。”
“怎么金宝这几天都没有去医院?”林慧忽然想起来这件让林慧怀疑的事。
“……也许忙吧,也许……我也说不好。”明海支支吾吾。林慧沉默了。
到了码头,干冷坚硬的海风忽忽的吹来,明海一把搂住林慧,林慧顺从地投进他的怀抱,贪婪地呼吸着明海的身体散发的气息。
“怎么会是这样呢,没有热烈的表白,没有痛苦的相思,没有烛光没有鲜花,别人有的我为什么没有啊,我们这是恋爱吗,太平静了吧?”林慧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可她太累了,实在懒得想了,就这么抱着吧。
远处,卧在渔港里的渔船上灯光恍惚,黯淡的光线使大船的身影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林慧似乎置身于怪兽的包围里了。林慧很早就喜欢站在码头眺望大海,大海的气息给了林慧无限的想象。此刻,林慧忽然觉得,大海是永恒的,它上接亘古洪荒,下接神秘未来,它是个巨大的舞台,一幕幕活剧真实上演,大海的声音里林慧能聆听到愤怒的吼叫、悲伤的哭泣、凄婉的倾诉、绝望的呐喊。林慧觉得自己的可怜的爸爸的音容笑貌就在那里面,父亲的双眼一定在林慧不知道的地方永远的注视着她,祝福着她。
“明海,明海,”林慧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一定会很好的,我们会有中年、老年。别人有的,我们都有机会争取。”明海说。
“……”林慧无言。
“嫁给我好吗?毕业后我们都回县城,我们结婚,每一天都好好度过……”明海冲动地说着,激动地把林慧抱得更紧了。
林慧叹了口气,她何尝不希望平静幸福地度过此生呢,可是,她不喜欢这里,林慧渴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她只希望离这里越远越好。
“现在有你能陪我我就知足了,以后的日子谁知道呢?”林慧说。
“你不答应我吗?”明海动情了,捧起林慧的脸。
林慧怕他会吻自己,便推开他,“不是不是,我心里很乱——太冷了,我们回去吧,”林慧故作轻松地笑笑,“帮我看看炉子。”
不知道为什么,林慧总预感自己不会嫁给明海,尽管林慧知道他很出色。林慧心目中的爱人,是需要她仰视的,而平视只会让她感觉空落。
明海似乎有点失望,路上一句话都没有,林慧故意说些轻松的话题,最后她说“我们一起努力好么”,明海才高兴起来。
打开屋门,一股热气幸福地扑面而来。炉盖已经通红。唉,一丝热气就让人有了“家”的幸福感了。
“我们只是一起睡啊,你可别想别的!”林慧顽皮地对明海笑着说,“金宝回来你也别走好么,我只信任你!”那一刻,其实林慧的脸红红的,很烫,不知道明海发觉没有。
明海很郑重地点着头,接着又困惑地看着林慧:“如果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啊!”
“我不怕,”林慧说,“对你也不好啊,对你的名声——”林慧微笑。
“我也不怕呀,从此没人肯嫁我也没人敢娶你,正好我俩谁也别嫌弃谁啦!”明海说。
“你臭美!”林慧又笑了。
他们和衣而眠。林慧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摸摸你的胡子好么?”林慧不好意思地说。明海闭上眼,林慧的手轻轻滑过明海的脸颊,林慧的指尖痒酥酥的,“什么时候留长了,让我看看!”
明海呼吸开始粗重,他把嘴唇凑到林慧唇边,林慧慌忙用被子捂住脸:“你只是陪我睡觉啊,你也学坏啦。”说完,林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明海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缩回身子。
真的,对于明海,林慧非常信任,林慧早想好了,即使真的发生什么,在那一刻,也许林慧也不会拒绝。林慧把明海当作了自己的幸福的底线——也许,自己是很自私吧,她想。
他们聊起了大学生活,但很快,林慧的眼皮就无比沉重,意识如同靠近炉盖的白纸,蜷缩着,越来越小。最后林慧似乎说:“金宝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恍惚中,明海似乎说了句“他一直住在酒馆里”,林慧就感觉自己从漆黑的悬崖一脚踩空,一下子坠入无知无觉的深沉的梦境里了。半夜浅睡时,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明海似乎小心奕奕地在看炉火。他弯腰的背影让林慧心里很暖和,可林慧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又一头昏昏睡去。
令林慧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家恍恍忽忽的呆了十几天后,肖强竟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