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回衣服,沈冰为林慧化妆,当林慧在沈冰赞叹的目光中走向墙上的镜子,林慧也惊诧了。镜子里的林慧那么地陌生而美丽,林慧寻找自己原来的样子,像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寻找童年家乡的影子。变化实在太大了。
“不行不行,怎么变成这样了,”林慧又喜欢又羞涩地说,“我承受不起,还是洗掉吧。”其实,林慧不知道有多喜欢,怎么舍得洗掉呢。
沈冰笑了:“你其实很迷人的,你是座被人暂时忽略的金矿!”
肖强敲门时,林慧已经充分适应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沈冰和林慧在期待肖强惊诧的眼神。她们像个作家期待读者对自己得意之作的喝彩声。
果然,肖强很吃惊,他夸张地打量林慧:“我可能太小气了,我的餐厅实在委屈二位的美貌了。”
林慧那晚都很开心。原来肖强在滨海市经营的是一家酒店。酒店的豪华给人最初的感觉就是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地板、酒杯、门把手,辉煌奢华名目繁多的灯盏。还有侍者得体的服务,以及看不见的种种琐碎的讲究。
在西餐厅里,林慧矜持地吃着晚饭。西餐的“繁文缛节”让林慧很疲惫,好在肖强与沈冰都很友好,让林慧很快放松了对周围陌生的豪华紧张起来的心情。
红酒在剔透的高脚杯中脉脉含情,精致的刀叉让人油然变得优雅。林慧似乎忽然理解了人们对锦衣玉食享受的追求缘由了。物质啊物质,享受啊享受,的确有难以拒绝的魅力。
晚饭后林慧和沈冰被引到灯光煽情的舞厅中。不知道为什么,沈冰一反常态的活跃。很多人请她跳舞,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舞姿极其出色,可以猜想以前的沈冰是经常光顾这样的场合的。那晚,她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地不知疲倦,让林慧感觉熟悉中隐藏着遥远的距离。如同少年时代的好友,分别几十年后独特的见面一样。
肖强请林慧跳舞,林慧告诉他我只会跳一点。肖强便得了充足理由,非要教林慧。林慧陪他跳,后来,林慧和肖强就是在舞池中晃来晃去。林慧第一次和一个成熟男子靠得那么近。林慧感到肖强的手指像女人一样光华绵软,肖强喷了香水,温暖的香气从他的鼻孔呼出来,粘粘地围在林慧脸旁、嘴唇、脖颈,让她感到阵阵晕旋。林慧的手指紧紧并拢,不让它们泄露自己竭力抑制的来自心灵的阵阵颤栗……
译稿完成那天,林慧等宿舍没人了,自己反锁好门,偷偷对着镜子化妆,等到淡淡的油彩满意地散发幽香,林慧走向田教授家。她想象田教授因为自己的美丽而惊诧的神情,暗暗笑了。自己原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林慧为这个发现而意外惊喜。
三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到了。校园很快像大海退潮,转眼只剩下萧条的海岸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少数的学生偶尔在瑟瑟寒风中竖起衣领鬼似的走动。
研究生考试已经结束,林慧的神经还没有彻底放松。说明确些,林慧的白天早已无所事事,可夜晚在梦中,林慧还在紧张的复习状态。很多人开始联系工作了,只有林慧有些不知所措。
宿舍又剩下小云和林慧了。小云从上大学开始,几乎没有回家一次,她说她的家在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父母是机关干部。小云平时穿衣总是很讲究的,她很会享受,总有男人为她买礼物,对此林慧有些羡慕也有些鄙夷。林慧对这种依靠父母的享乐主义总是很偏激。小云最早有了手机,没事总爱在大家面前“嘀、嘀”地按来按去。有时候来了电话,又神神秘秘躲到外面去接听,让林慧觉得很好笑。
肖强突然邀请林慧寒假到他的酒店工作,林慧含糊地答应了;田教授又收到了一本书的翻译活儿,他也希望林慧能留下来。也在这个时候,林慧突然收到母亲的来信。
林慧不愿意回家,可是,想想母亲对自己的思念,林慧又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乡。人这种动物,手脚是自由的,可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捆缚着你,绊磕你的手脚,左右你的选择。比如亲情,它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地球牢牢吸引着月亮,月亮无法飞升,只能疲惫无助地像驴子一样为地球拉磨。
林慧的家在渤海边的一个渔村。林慧的生父在一次出海捕鱼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在林慧初中时改嫁,从此,林慧多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名义上的弟弟。那时候,林慧常常想,林慧的家就像一个锔好的破碗,虽然还能使用,但是,那粗糙的裂痕是永远无法弥合的。初中时的暑假,母亲又去海边为别人补鱼网了。林慧在那个空气像滚烫的黏液似的上午偷偷关好屋门,准备洗澡。林慧小心翼翼脱去包裹在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上的衣服,竭力不让“哗哗”的水声过于响亮,但是,一会儿,林慧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门缝外的那双因为酗酒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喷进门缝的醺醺的喘息。林慧慌乱地把衣服抱在胸前,然后,她蹲在屋角,直到继父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从此,林慧的睡梦总是充满紧张,只有在宿舍里,林慧才能感受睡梦的酣甜。
考到县城上高中后,林慧基本上很少在家里过夜了。
林慧拿起母亲的来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明海的笔体。这让林慧感到一丝温暖。明海已经到家了!他一到家就去找我了!我们又是一年不见了。信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母亲就是希望她回去几天。林慧躺在床上,把信纸覆在脸上,家乡生活的片段便开始在脑海里上演了。
明海的爸爸是村上数一数二的船长。那几年,海产品的价格像长了翅膀。很多船老大就在那几年靠捕捞暴富了。那位白叔有一次出海回来,把半蛇皮口袋的十元(那时还没有大额的人民币)的钞票倒在火炕上,一千块一捆摆满了炕沿,一边数钱,白叔一边自言自语:“这是钱吗,这是钱吗?”等钱数完了,白叔也因为惊喜过度精神失常了,到医院治了半年,才好起来。
明海家很快成了村里的首富,没几年就造了条大马力的大船。大船的龙骨“叮叮当当”地在码头边上攒起一个古怪的形状时,全村的男女老少每天都要围观,大家对这个恐龙骨架一样的怪物指指点点。明海的爸爸整天笑眯眯的围着大骨架走来走去。后来,明海家还贷款在村边盖了个冷冻厂。只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几年,近海的海产品被滥捕滥捞得所剩无几,明海他爸只好偷偷到韩国沿海打鱼,结果被韩国海警逮着了,罚了很多钱才把船放回来。没有海货,冷冻厂也没有效益,还不起贷款,厂子也归了银行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他们上高中时,正是明海家走运的那几年。明海总是带给林慧很多腌制的鱼虾,让总是馒头就咸菜的林慧非常感激。他们还会在晚饭后,手拉着手,偷偷溜到学校旁边的公园里走走,明海总是很激动,可是,天生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的感情表达只是停留在激动的心跳状态。
周六回家,都是明海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林慧。林慧笔直地坐了三年,明海则全身紧张地骑了三年。海边的人男女的框框并不多,村里人早就默认林慧他俩是天生的一对,林慧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是紧张的学习,根本不允许他们表达什么。高考后,明海考到了东北的一所大学,两个人几乎一年才见面一次,见面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藏在心里的心照不宣的话,似乎谁都不愿意先说明白。第一年,他们带给彼此和新同学的合影,感受着幽禁的鱼儿游进大海的兴奋。几年后,林慧隐隐觉得,他们彼此思想成熟于大学校园,所处环境不同,灵魂也许就开始走向陌生了。他们可能都像羽翼丰满的海鸥,想飞得更高更远了。
给肖强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家几天。林慧开始慢吞吞地向车站出发。林慧喜欢在火车站短暂滞留的感觉。周围都是也许你一生只能偶尔相遇一次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提醒林慧面无表情地面对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我们无非偶然相遇,早晚要分开的,即使你是我的亲人,林慧想。另外,车站让林慧觉得世界的广阔。车站像个巨大的章鱼,铁轨是它的长长的纤足。这些章鱼布满地球,足尖盘绕纠缠,捕获一个个忙碌的人。
林慧坐在不知多少人坐过的布满划伤的绿色塑料椅子里,林慧的对面是一个胡子拉茬的瘦弱老农,背了好几个印着“上海”“北京”字样的老式提包(他坐在椅子里提包还背着),目光警惕。他身边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系着鲜艳的头巾,刚出窝的小鸟一样好奇地四下端详。林慧忽然感觉小姑娘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只是,从前的林慧已经不是现在的林慧了。林慧一次次出入车站,车站没变,林慧变了。林慧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潮,她的平静的内心涌出伤感:我没有可以亲近的人,我还不如这个小姑娘呢,瞧我,多么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