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七天晚上,我们从泸沽湖回来,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丽江古城外面下了车,沿着昏暗的巷子走回净地客栈。
路上小张太太提议去吃腊排骨火锅,她说她知道新城里面有一家非常好吃,小张也热情地看着我们。兜兜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我说:“我们很累了,你们去吃吧。”
小两口子跟我们道别,走了几步,小张又回头问我们要不要打包。”我给你们打包回来吧。”他说,“很好吃的腊排骨哦。”小张太太补充道。
现在我脑子里还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小张回头问我们要不要打包的时候热情的笑容,小张太太脸上的亲切感。其实我们素不相识,再过几天,我们将会一生不见。
回到客栈,放下行李,兜兜说:“你听。”
我说:“什么事?”
她说:“你听这里。”边说边指指自己的肚皮。
我就贴上耳朵去听,里面在咕咕叫。
“呵呵,“我说,“我也是,我们出去吃东西吧。”
那是一个模糊的夜晚。
我们吃的是一家过桥米线。
吃完米线,兜兜说:“我们去听纳西古乐吧。”我说好。结果到了那个礼堂,表演已经结束了,我们只好又掉头往回走。我们原路返回,去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回来的时候我们又经过了一遍。我又看见那个小门脸的肥肠粉店旁边的那个卖裙子的小姑娘,她还是站在门槛上,边转圈圈边说:“快来买啊,可以当裙子也可以当披肩啊。”看到她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感觉她是我前生见过的人。我想了一下,想起来是前几天见过的。
快到客栈的时候,兜兜说:“我们明天去玉龙雪山吧。”
我说:“好啊,明天我们去玉龙雪山,回去先打听一下怎么去。”
兜兜很高兴,回到客栈就跟老板娘打听怎么去玉龙雪山。原来打车很快就到,不用早起。
回到屋里,兜兜还在高兴。”我还没有爬过雪山呢。”她说。
我赶紧说:“我爬过,我一个人爬过一座5000米的雪山。”
“到了山顶,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我。”她说。
我说:“好的。”
说完心里打鼓,我不晓得她要提什么要求。
只是看见她的眼睛在骨碌碌地转。
我说:“兜兜你过来。”她就走到我面前,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样子。
“没什么,“我说,“早点休息睡觉。”
我们洗脸刷牙,躺到床上睡觉。
“睡吧。”我说。
“嗯。”她说,吊在我脖子上。
然后我们就睡了,我是在装睡,装了好久,一动不动,很累。
我听见她渐渐发出平缓的呼吸,柔和得像轻轻晃动的狗尾巴草。
我把手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来——手发麻——开始想这些天的事。
我悄悄地起身,床发出嘎吱嘎吱刺耳的声音。我像木偶一样一节一节地从床上爬起来,先起来几节颈椎,再起来几节脊椎,然后是腰椎,最后是尾椎,然后屁股在床上抬起,双腿像圆规一样旋转一圈。每嘎吱一声我都要停下来一会儿,等那声音散尽。最后我终于从床上站了起来,借着月光,我想去翻她的包,看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蹲在她的行李前面,缓慢地拉开背包的拉链,听见每一格拉链松开的咯嗒声。
我打开她的包,里面就是全世界。
我看着里面呆了一会儿。
但我还是放弃了,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胆怯。
那个世界碰不得。
我又回到床上,嘎吱嘎吱地上了床,钻进被窝,冰凉的身体碰到她,立刻感到暖和。
当我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抓住了我的手。
“你没睡吗?”我轻轻问。
“没有。”
“一直没睡?”
“嗯木木。”
“嗯?”
“不管怎么样,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很幸福。”
“嗯。”
“我可以有回忆。”
“嗯。”
“有回忆我就很满足。”
“嗯。”
“离开你我也会很幸福,你教会我怎么理解这个世界。”
“为什么?”
“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相遇,什么是离别。”
“嗯。”
“你教会我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让我爱上生又爱上死。你给我讲的那些纳西灵魂,我现在感觉我也可以看见他们。”
“嗯。”
“你说的生者对死者的礼仪,我觉得我可以理解那些。”
“嗯。”
“这礼仪让我觉得死亡不再可怕,因为生者心里的温馨和热爱。”
“点炕木,“她转过来看着我说,“点炕木我的点炕木,你让我明白死要无所保留生要无所顾忌。我留不下你的爱,但我从你那里得到生的自由。”
“嗯。”
“再过两天我们就会分别,我还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50年后,如果我们都还活着,你会回这里来找我。”
“嗯。”
“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活过这一辈子的。”
“嗯。”
“如果我们有一个死了,我希望活着的那个能够在这里看见对方的留言。”
“嗯。”
“如果我们都死了,那就算了。”
“嗯。”
“如果我们都死了,“她哽咽着,“如果我们都死了,50年后,如果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再也不能知道对方的消息,“她哽咽着,像是呼吸不过来,被泪水呛着了,然后咳嗽,“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对方。”
“如果是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期望50年后我们还能相见,如果这个渺小的愿望不能实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点炕木,你说我该怎么办?”
“点炕木你要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