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你记得我的一个故事。”她说。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有点冷,我正在掖被子,她说:“你要记得我的一个故事。”
“嗯,什么故事?”
“你可以自己挑。”她说。
“你有很多故事啊?”我说。
“很多啊,多得不知道要给你说哪一个。”
“那我随便猜一个。”
“好啊。”
“我想知道,2000年6月1号,儿童节那天,你在干什么。”
“2000年?我还在上初中啊。”
“嗯,那天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在庆祝儿童节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太久了,不记得了,那么小,估计都是跟着别人傻兴奋傻兴奋的。”
“想想吧,那天你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
“我应该在家吧。儿童节那天,我才14岁,念初二,我那天做了什么呢?那天肯定放假吧?”
我说:“是,肯定放假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肯定洗脸刷牙了吧?”
我说:“应该是吧,如果你每天都洗脸刷牙的话。”
“然后穿衣服吧?”
我说:“你一般先刷牙后穿衣服吗?”
她说:“我是刷完牙再脱掉睡衣换上白天的衣服啊。”
我说:“哦。”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她说,“穿好衣服,我应该是吃早餐吧?”
“嗯,吃什么早餐呢?”
“小时候,我每天早上都是吃我妈煮的面条,永远不变的就是面条。后来我上了高中,才知道别人家早餐也可以吃包子的。嘿嘿,那天早上一定是在吃面条。”
“在家里?”
“肯定是在家里。”
“在你们家的餐桌前吃面条,你确定?”
“嗯,肯定是的。那天肯定是在家,在家早上就一定是吃面条。”
“你一般几点起床吃面条?”
“七点半起床,七点五十开始吃早餐,放假也是这样的。”
“你们家餐桌是什么样的?”
“当时我们家的餐桌——我要想一下——是个红色的圆形木桌,放在窗边的。窗帘是浅蓝色的,窗外可以看见大海。”
“你家是海边的?”
“嗯。”
我说:“我看见了。”
她说:“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十年前的一个清晨,一个小朋友坐在一张红色的圆形餐桌前吃面条。海风吹进屋里来,卷起淡蓝色的窗帘,她呼哧呼哧地把面条吸进嘴里。那天不用上学,她就边吃边玩,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吸到嘴里,“哧溜“一声,一根面条进去了,酱全糊在嘴唇上,她就又伸出舌头来把酱舔进去,然后才开始嚼。”
“呵呵呵。”兜兜看着我傻乎乎地笑。女孩傻笑的时候最迷人。
“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她问。
“我肯定在睡懒觉。”我说。
“在哪里睡懒觉?”
“在广州,在大学宿舍里。我们学校在江边,我睡上铺,从来不会在早上11点肚皮饿之前醒来。就算是醒了,我也不会意识到那天,有一个海边的城市里,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吃面条。她一根一根地吃,一点一点地长大,一直到10年后的一天,她终于长大了,绕着地球,在天上飞来飞去,碰到了好多人,遇到过好多事,突然就躺到了我怀里。”
“呵呵。”兜兜接着傻乎乎地笑。
“只是当时,你在吃面条的时候,我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真奇妙,“兜兜说,“当时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有得不行,“我说,“当时我和文雯正在热恋。”
“挺好的。”她说。
我“嗯“了一声。
然后我们就沉默了,她没有再讲她的故事,我也没有再问。我知道2000年的6月1号那天早上7点50分的时候,她在一张红色的餐桌前吃一碗14岁时候的面条,知道这一点让我莫名其妙地很安慰。
我把这个画面从她的往事里捞出来,小心翼翼地夹在我的记忆深处。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床上睡觉,兜兜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但她还是在收拾,我一直迷迷糊糊地总觉得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有收拾不完的东西。我们总共就背了两个小包过来,怎么会收拾这么久?她到底想从这里带走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我坐起来,她就朝我拍了几张,然后转过身去拍房间里的其他东西。
慢慢地她一边拍一边开始流泪。她拍拉上的窗帘,拍地上的拖鞋,拍沙发,拍桌子,拍电视机柜,拍搭在椅子上的衣服,拍我们喝剩的啤酒瓶,还有果盘里的花生壳,天花板上的吊灯,挂在墙上的画框。她蹲在墙角拍墙角,每个墙角都拍了一个遍,然后她拉开窗帘,拍外面的景色,拍远处的泸沽湖,拍对面的山峰,拍阳台上的桌椅——昨晚我们在上面哼着摇篮曲。然后她仰起头拍天空。天空上就是白云,星星不见了,地球在转动,天体在运行,等那些星星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拿着相机对着我,我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明白那是记忆的声音,那是记忆挣扎的声音,那是记忆面对无可抗拒的遗忘的绝望的叫喊。
那声音就是: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
她调了一个很长的快门,“咔——“然后举着相机绕着房间扫了一圈,才手指头一松,“嚓——“。
我明白,这是最接近我们真实记忆的一张相片。房间里的事物都拖成长长的影子,相互重叠在一起,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像一群难以辨认的鬼魅,那就是记忆留给我们的真实形象。
“我有一个要求。”她说。
“什么要求?”
“我要比你先离开丽江,我要你去送我。”
“好的。”我说。
“你还要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
“2000年6月1号早上。”
“我记得,“我说,“那天早上7点50分左右,一个小女孩坐在一张靠海的红色餐桌前吃面条。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件事,只有我会不断地想起。”
她听了,脸上露出很安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