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过,我们是原子分子电子。
如果把那些原子分子电子分拆开来,我们就是飘浮在空中的一团灰尘;把那团灰尘变成我们的,就是生命。而生命是什么,我们屁都不晓得。
我感到的只是敬畏。
那天早上我醒来,移动周身的原子分子电子,在床上坐起来。兜兜也醒来,她脸上的原子分子电子组合出一个哀伤的笑容。
一个一闪即逝的哀伤微笑,然后她就活泼了起来。
“去爬雪山喽。”她欢快地说。
“先去吃饭!”我恶狠狠地说。
“先吃饭就先吃饭,怕你啊?”她说。
其实我们没有吃饭,我们吃的是面,那天早上。
“你们要上玉龙雪山啊?”司机问。
“嗯。”我说。
“不晓得今天能不能上去哦,“司机说,“今天上面可能下雪。”
当时丽江是一个大晴天,有点热,司机这么一说把我吓一跳,原来山上的气候跟下面是完全不一样的。
车出了城,街道向后退去,迎接我们的是村庄和庄稼地,地里面有人在劳作,弯着腰。我们进入了安静的农业社会。又走了一阵,庄稼地和村庄也向后退去,怪石嶙峋的山峰迎面而来,进入一片史前荒漠。
没有庄稼,没有建筑,公路两边,是荒山野岭,是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景象。我觉得这公路是一把刺入时间的刺刀,把我们带到亿万年前。
那时候这山脉刚刚隆起,千年不停的暴雨正在洗刷那些山谷,沟壑正在形成,草木还在进化,一头剑齿兽经过我们窗前,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
“亲爱的剑齿兽兄弟,你长得真漂亮。今天你逮着兔子吃了吗?”
剑齿兽兄瓮声瓮气地说:“兔子?兔子还没进化出来呢!我们吃浑身是毛的猛犸象。”
兜兜说:“你看那是什么?”她指着远处一个奇怪的动物,那家伙身高五米一五,体长九米二四,体重在10吨左右,腹有铁甲背有利刃,走起路来惊天动地,眼神傲慢而不可一世。我告诉她那是一头七叶兽,是犀牛进化过程中的一个过渡物种,它们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过一千多万年,在恐龙消失之后,人类出现之前,统治过这个星球。
“后来它们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化石或痕迹。只是其中的一支,逃过小行星撞地球的灾难,在非洲进化成犀牛。”
“没有任何化石和痕迹?那你是怎么知道它们的存在的?”
“我只是编的,“我说,“很多事情我都是乱编的。我只是猜这片原野隆起不知有几千亿万年,多少生命物种走过我们面前的荒地,它们现在都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兜兜说,“刚才那群野兽也消失在灰尘中。”
我说:“嗯。”
突然荒漠中出现人类的踪迹。
他们从草丛中突然出现,正在扯掉脑袋上的草梗,是一些拍婚纱照的。
新郎官西装笔挺,新娘子长裙飘飘,远远看去好像就是小张夫妇。他们企图在这地老天荒的雪山脚下留下一些幻影,验证一把地老天荒的爱情。
那幻影我刚见识过,那幻影就是咔嚓。
咔嚓。
咔嚓咔嚓。
然后咔——嚓——。
是的,我看见那些拍婚纱照的,我还看见山峦起伏,物种进化,草木枯荣,斗转星移,一头孤独的最后的七叶兽,伏在草丛中。它今天很累,累得要死,后来就累死掉了,变成一个小土包;风一吹,小土包上的尘土就飘起来,小土包就变得更小了。
其实我明白我们就是一个过渡物种,纠缠于进化过程中的幻象,愚昧无知,自以为是,患得患失,执迷不悟。但由于我们已经没有竞争物种需要战胜,我们就失去了继续进化的动力,只有等某一天全人类一起看透世事大彻大悟,我们才能进化到新时代,成为新人类。那时候,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捡到两块黏在一起的骨头化石,交给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又交给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考古学家。这个考古学家研究了一辈子,都要快老死的时候才激动地大喊:“啊!啊!啊!这块是踢踢兜,这块是点炕木!天啊,原来他们不是神话不是传说,他们真的存在过。”
喊完他老泪纵横,由于过度激动而一命归西。
兜兜说:“你又在想什么啊,一直在发呆?”
我说:“没什么,发呆是我常态。”
司机说:“要不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今天能不能上山。”
我说:“好,你打嘛。”
他就拿起电话嘀嘀咕咕地用纳西话给电话那端嘀嘀咕咕一通。
放下电话,他说:“今天可以上山,不过要快。我觉得今天可能下雪。”
“下雪怎样?”我问。
“下雪缆车就会停,你们要么上不去,要么上去下不来。”
“下不来怎样?”我问。
“下不来就麻烦了,上面没有旅馆。”
“没有旅馆怎样?”我问。
司机呵呵笑,说不晓得,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过夜。
门票180,两个人360,我问能不能打折,答:“不能“。
穿过一个稀奇古怪的大厅,我们上了缆车,缓缓地朝山顶滑去。
一辆缆车坐四个人,和我们背靠背坐着的是两个美国人,说话美国腔,年纪和兜兜差不多。男的长一副东亚面孔,但皮肤很黑,不晓得是混了多少种血;女孩是白人,有点胖。
我们是迎着山顶坐的,他们是背着山顶坐的。
有时候我们转过身去看山下,正好碰到他们转过身来看山上,我们就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我发现那个女孩的眼珠子是天蓝色的,眨巴一眨,睁开还是天蓝色的。
山下,缆车升得越高,我们就看得越远——山下是起伏的山峦,大片的云影。我脑子里面没什么念头,只是在想这是一个有生命的奇怪星球。
有乌鸦在头顶上空盘旋。
经过一片荒凉的乱石,树木越来越稀少,乔木变成灌木又变成草苔,缆车下方开始出现冰川。
当缆车进入冰川上方的时候,缆车上的人说话都变得小声起来。反正看见冰川后我就不敢大声说话,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敬畏感。
它,冰川,乍一看是在流动,仔细一看并没有流动;你以为它没有流动,其实它在很慢很慢地流动;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没有流动,但它的下面很深的地方在一点一点缓缓地流动;突然你觉得它流动了一下,定睛一看又不清楚刚才是不是真的流动了一下。它就是要你恍惚,千万年来都是这样,渐渐地就形成现在这个样子。
冰川的两侧是雪山,青灰的岩石,陡峭如刀削,群峰如利剑,噌噌噌地刺向天空。天空一躲,拿一坨白云来挡住,捂住山尖,否则真不晓得要戳出怎样大的一个洞。
耳边又传来可怜的相机的咔嚓声。
“毕油特福,毕油特福。”我听见后面那两个美国人压低嗓门在说。
说完“毕油特福“,他们又说:“豌豆福,豌豆福。”
说话间缆车就到了山顶,山顶缆车站是一排小平房,有一条另一头很亮的走廊,通向外面的雪山。
兜兜欢快地下了车,回过头来等我,然后拉着我就开始往外跑。我跑了几步,突然觉得头晕,脚底发飘。我知道我有高山反应了,晕起来的感觉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腿有多长,一脚下去半天踩不到地,又一脚下去的时候又很重地踩在地上。
我把兜兜拉住,靠着墙站了一会儿。
这个女孩马上安静下来,不兴奋了,脖子钻到我肩膀下来,说:“高山反应啊?我扛你,我们到咖啡厅坐会儿,适应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我说:“你扛我?我当年爬雪山登顶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女孩在我肩膀底下嘿嘿嘿地笑,说:“岁月不饶人呗,英雄老啦。”
我说:“你不用扛我,让我走慢一点就可以。”
她坚持要扛,我就搭在她肩膀上,在众目睽睽中走进咖啡厅。
这是我到过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咖啡厅。
虽然这儿的咖啡不好喝。
窗外就是雪山的顶峰。
往上看可以看见山顶,往下看可以看见山脚。两个世界。
广播里面在广播——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广播。”欢迎来到玉龙雪山主峰扇子陡。扇子陡峰海拔5596米,是世界上北半球纬度最低、海拔最高的山峰,也是目前仍未被人类征服的处女峰。”
我说吹牛。
兜兜问谁吹牛,很警觉的样子。
我说:“广播啊。”
“吹什么哦?”她一脸俏皮相。
“吹扇子陡峰是处女峰。”
“是吗?那是吹牛吗?”
“是,我晓得有人上去过。”
“谁啊?”
“整整400年前,公元1609年,有一个叫阿拉斯瓦的纳西人上去过。他本来是在云杉坪那边(就是纳西人说的“情死之地“)放羊,后来发现羊不见了。他本来就只放一只羊,还给放不见了,很着急。他就到处找,往高处走,往下面看,一直没有找到。后来他只好爬上扇子陡,手搭凉棚一看,原来小羊还在云杉坪那边吃草呢,他就气急败坏地下来了。”
兜兜呵呵呵地笑,说我又在瞎编。
我说:“阿拉斯瓦,你的故事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除了我和那只小羊羔。”
编完这个故事我就舒服多了,我要了一杯小豆咖啡。仍然是很浑浊的那种,闻起来很苦,喝下去很涩,喝完之后嘴巴里面有渣。
兜兜要了一支红景天饮料,打开后自己不喝,说是给我的。
我们静静地对坐着,咖啡厅里面没有人,静得只听见我吹咖啡的声音。咖啡有很多沫,我呼呼呼地吹着。
喝完咖啡,又喝了那支红景天,我觉得不再晕了,站起来,试了一下,两条腿一样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兜兜呼地站起来,欢快地说:“出去喽出去喽!”
她早就等不及了。
她先冲出走廊,站在阳光晃眼处回过头来等我。
我看见刺眼光线下的女孩,背光很强,头发上有散光。她的身体像是曝光过度的相片,有点透明,手很细,中间有一节几乎断开,在朝我挥动,动作更加迷离。我不由得眯上眼睛,恍恍惚惚看见她朝天上升去。
“你看啊,扇子陡峰。”
我一出来她就忙不迭地指给我看,我就看扇子陡峰。好高啊,高得来我的颈椎炎脖子咔咔响。正有一团过路的小白云,拖着个小尾巴,从扇子陡峰顶端屁颠屁颠地溜过。呵呵,可爱的小白云,你好白哦,你那么急干什么,你在找妈妈吗?
小白云白我一眼。
那极寒极冻之地,只有神仙和神经病才在上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