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亭带着十余人来到自家的林场,林场很大,冬天里柏松林的叶子墨青的绿。
司马亭对大伙说,“司马老叔忠厚一生,两个儿子早年夭折,老伴也先他而去了,一人洁身自好二十多年,行善积德,教育大栏镇的孩子,是有大德的人。今天,咱们要给他老人家寻一棵上好的松柏。”
大伙听完司马亭的话都叫好,纷纷钻进林场。鲁直俊领着众人在树林中搜寻着,用手叉着树围看够不够粗,抬头瞧着树梢看够不够高。
最后,鲁直俊终于觅到一棵一搂多粗的翠松柏,司马亭用手拍了拍说,“就是它了。”
鲁直俊和李木匠在翠松柏的南北各掘了一个坑,二人下到坑里,把锯搭在树的根部,“吱吱”地拉开了大锯。两班人马下来,大锯才进去三分之一,大伙已是汗流夹背、气喘吁吁了。
司马亭说,“歇歇,大伙歇歇,歇透了再干。”
众人蹲在地上拉着呱,抽着旱烟。烟从烟袋锅里顺着长长的竹管吸入口中,又从鼻孔里冒了出来,烟雾便在树林中弥散开来,老远就能闻到旱烟的味道。
两袋烟过后,“吱吱”的锯树声又响了起来,半个时辰过去了,树林中传来了树倒的“咔吧”声,和树身撞击地面的“吭咚”声。一阵子的刀砍斧剁,翠松柏露出了光溜溜的躯干。
树干两端各五六个壮汉,随着司马亭的一声口令,“起”,翠松柏上了肩,人们踩着司马亭的号子,晃晃悠悠地往树林外走去。
走着走着,二愣子两条腿拌起了黄瓜菜,司马亭见状忙说,“二愣子,别打晃,挺直了腰板。”
二愣子边走边说,“镇、镇长,我、我两眼冒金星,嘴里喘不上气来。”
司马亭问道,“你们早晨吃饭了没有?”有好几个人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镇长,三天没有吃饭了。”
司马亭说,“大伙再坚持一会,出了树林,上了大车就轻快了。”
终于,人们齐心协力把翠松柏放到大车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鲁直俊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众人跟在后边向私塾走去。
私塾门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灵棚,张喇叭的唢呐吹出了凄婉的音调,一阵紧一阵慢。西北风随着唢呐声裹卷着夹杂树叶的尘土,漫天的飞扬,搅得人心发慌。
灵棚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司马老先生没有亲人,他的学生们齐刷刷地跪在灵棚里,抽噎着、嚎哭着,口里心里念着老先生的恩德。
随着一声嚎哭,樊老大领着六个娃一头扎进了灵棚,“老先生啊,我樊老大再不懂事可没吃你的面啊,你的面全让六个不懂事的娃吃了,。”
樊老大越哭越伤心,劝也劝不住,“我本不想要,又有什么办法啊,六个娃饿的直哭,都是这蝗虫灾闹的啊。”众人好劝歹劝才算止住悲声。
正在这时,忽见人群晃动,人声嘈杂。“二愣子的娃晕倒了,二愣子,二愣子快来呀。”
听到喊声,二愣子从锯木头的人群那里跌跌撞撞地跑来了,身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二愣嫂,扒开人群挤了进去,“儿啊,你可怎么了,可别吓唬你娘啊,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旁边有人说,“弄碗热水来,孩子饿晕了。”一碗热水慢慢地喝完,二愣子的娃缓过神来。
司马亭在外面一个劲地转着圈,手挠着头皮,人群又是一阵慌乱,狗三跑来说,“老爷,又有三个晕倒了。”
司马亭这下可真急了,厉声说道,“狗三、猫四,你们赶快回家弄几袋子白面和玉米面来,要快,听到没有?”
接着又说,“鲁直俊,鲁直俊。”
鲁直俊听到喊声跑了过来,司马亭对鲁直俊说,“你马上在灵棚前盘两个大灶,一个灶烙大饼,另一个灶熬粥。”
鲁直俊应着,马上干了起来。灵棚前的两个大灶上架起了两口大锅,锅下的火生起来了,白杨柴噼噼啪啪地窜着火苗,粥在锅里打着滚,玉米的香味飘散在空中。
二愣嫂用手转着白面饼,白面饼在锅里冒着热气,四周围一群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小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盯着白面饼不动,各个哈喇子流出老长。玉米粥和白面饼的香味直钻人们的鼻孔,人们使劲闪动着鼻翼。
“别抢,人人有份。”二愣嫂嚷着,只听“啪、啪、啪一阵响,一只只小手缩了回来,一个小孩哭着跑进妈妈的怀里,“哇哇”地哭着要饼吃。
一个大男孩抢得一个大大的圆饼,双手捧着钻出了人群,烫得呲牙咧嘴,一双手乱舞着,白面饼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嘴里发出“佛、佛”地声音。一阵小跑,躲进柴草堆里藏了起来。
“咔、咔、咔”二愣嫂的娃满嘴都是饼,噎得一阵子咳嗽。二愣嫂给孩子捶着背,喂了两口粥,“慢点吃,别噎着。”说着把碗递给身后的二愣子,二愣子一仰脖,半碗粥不见了。
“老少爷们、父老乡亲、婶子大娘、大妹子们。”司马亭从屋里踱着步走了出来,忧虑的神色一扫而光,他的沙哑的嗓音是那样充满磁性,就像喝了半斤红高粱,绵软柔长。
只见他双手叉腰,眉毛上扬,“都吃啊,吃的饱饱的,香不香啊?”
众人应着,“香、香。”
司马亭接着说,“今年大灾,全让蝗虫糟蹋了,没别的,今年的租子就全免了,赊的种子和利息也不要了,往后啊,别老躲着我。我司马亭心也是肉长得,乡里乡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这一下,可就炸开锅了,呼啦啦,院门前的地上跪了一地人,喊声一片,“老爷、镇长、司马大人,你就是活菩萨,你救了咱大栏镇啊,大伙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啊。”
司马亭脸上露出了多日来少有的微笑,“好了,用不着这么客气,都起来吧,大家吃饱了还得干活呢。”众人都站起身来,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司马亭身着孝衣,办了个板凳大咧咧地往八仙桌旁一坐,“哎,侯掌柜,司马老叔走了,玛洛亚又不在,今天就你主笔了。”
侯掌柜应着,端坐在八仙桌后,在砚台里倒了一点水,用手研着墨。司马亭扯着嗓子朝外面喊着,“有上账的上账了。”
喊了半天,没人来,司马亭骂骂咧咧地说,“奶奶的,真晦气,我先开个头。”说着,朝狗三一挥手,狗三捧着一个袋子,往八仙桌上一倒,“哗啦、当啷”地堆了一桌子,侯掌柜一五一十地数着,大声报着数,“司马亭镇长,现大洋五十块。”
说完,手拿毛笔,蘸了蘸墨汁,在黄麻纸上颤颤纹纹地写着扭七别八的字“司马亭,大洋五十块”。
人们稀稀拉拉地走进私塾,狗三收着礼钱,也学着侯掌柜大声喊着,“二疙瘩三文,二愣子五文,樊老大五文。”
傍晚时分,白礼份子收毕,司马亭等人在屋里喝着茶,鲁直俊进来说,“老爷,老先生的寿材做好了,请你去看看。”
司马亭伸了一下懒腰,跟着鲁直俊走了出去。李木匠正在给棺材刷漆,一层红漆刷过,正想刷黑漆。
司马亭用手弹了弹棺材,“梆梆”作响,李木匠问,“镇长,还成不?”
司马亭说,“还行,这是咱大栏镇最好的棺材了,黑漆上好后再刷一遍桐油,不要疏忽,要刷仔细,这三层上去,没得个烂。”
第三天的傍晚,唢呐声吹的夕阳慢慢地落山了,司马亭嚎天嚎地的哭声响彻了大栏镇,紧跟着是学童们沙哑的叫喊着司马老先生的哭喊声。
空旷的田野里堆起了一座大大的坟,坟头上白幡“哗啦啦”地随风摇摆着。大栏镇的人们渐渐地散了,在呼啸的北风里各自回家去了。走在回家路上的司马亭泪眼婆娑,有一种失去老人的伤感涌上了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