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亭再也看不下去了,在马的屁股上猛抽一鞭,只听青鬃马一声长嘶,箭一般地向镇上跑去,一眨眼,就把狗三、猫四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镇上响起了铜锣声,骑在马上的司马亭把个铜锣擂得山响,扯着大喇叭嗓子沙哑地喊着,“老少爷们、父老乡亲,闹蝗虫灾了,快到庄稼地里打蝗虫啊。”骑着马,从镇东跑到镇西,从镇南跑到镇北。
这时,天上的蝗虫落到了镇子里,镇子里的人们呼爹喊娘地跑了出来,手拿扫帚、簸箕、口袋、根子、锄头,随手的家什就拿,潮水般地涌出了镇子,弄得镇子上鸡鸣狗跳孩子哭,乱成了一团麻,烂成了一锅粥。气喘吁吁的狗三、猫四跑进镇子,操起鼓,打起锣,鼓擂得“咚咚”震天响,锣敲得“咣咣”四方颤,随着人潮往镇外跑去。镇子外的田间地头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狗三、猫四的鼓声、锣声,司马亭沙哑的叫喊声,棍起棒落的乒乓声,蝗虫咀嚼叶子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了一片。
“打呀,杀呀,杀死这些吃庄稼的蝗虫。”司马亭叫喊着,挥舞着胳膊东指西点,狗三在司马亭的背后猛地一敲锣,只听“咣”地一声,吓了司马亭一大跳,气的司马亭一转身,抬腿朝狗三的屁股上就是一脚,骂骂咧咧地说,“敲个屁,有劲打蝗虫去。”狗三一个趔趄,用手捂着腚,拿起路边一根棍子使劲挥舞起来,猫四赶紧放下鼓槌,也抄起一件家什加入了打蝗虫的大军。
二愣子和二愣嫂在自家的高粱地里和蝗虫大战着,蝗虫的尸体落了一地。刚打完一块,那块地就飞满了蝗虫,气的二愣子直骂,“我****八辈祖宗,该死的蝗虫,我的庄稼,我的命根子。”
男人们的声音嘶哑了,女人们只剩下哽咽声。二愣子的孩子跑了过来,边跑边喊着“娘”,“娘你个鑚。”“啪”地一声,二愣嫂一巴掌烀过去,“打虫”。孩子的脸上多了一个红掌印,红掌印上挂着一具蝗虫的死尸。孩子哭着,拿起一根高粱杆,使劲的拍打着。
高粱地、玉米地里的蝗虫死了一层又一层,天空中的蝗虫依然雨点般地落下来,打在人们的脸上、头上、脖子里、衣服上。人们顾不了这些,使出浑身的劲,拍打着飞到眼前的蝗虫,极力想多保住一棵庄稼,多杀死一些蝗虫。
人们没有了喊声,听到的只是打蝗虫的“噼啪”声和极度悲伤、极度绝望的抽泣声。眼瞅着地里的庄稼叶子被蝗虫吃光了,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高粱和玉米,还有那厚厚的一层死蝗虫。男人们的胳膊肿了,女人们的眼红了,大栏镇人的腰直不起来了,头发被眼泪和汗水糊在了脸前脑后,一个个乞丐的摸样,疯子的怪相。
蝗虫依然飞舞着、跳跃着,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毫不客气地,肆无忌惮地,主人摸样地,残忍地咀嚼着每一片叶子,甚至茎杆,咀嚼着人们的心。路边上的老柳树只剩下一条条柳条,远处几行春天里新载的白杨树真的变成了“白杨”,连树皮也被啃光了,仅剩下一根根白光光的大拇指粗的杆竖在那里,看着瘆(shen)人。在这场人与蝗虫的生死搏杀中,蝗虫以极大的优势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人们疲惫地呆呆地站着,傻傻地看着,蝗虫群此飞彼伏,此伏彼飞,一群接一群,一浪连一浪,半空中飞舞着,满地里跳跃着。
“Mylord,耶和华,我的主,我的圣父、圣子、圣灵啊,快看看大栏镇吧,快来救救这一方善良的人们吧。”从教堂走来了玛洛亚,他边走边祷告着,黄头发上蹦上来一只大蝗虫,“啪”地一下落在了玛洛亚高高的挺拔的鼻梁上,玛洛亚一掌拍过去,蝗虫一跃,跳入了高粱地里,再看玛洛亚的鼻子红红地流出了鼻血,蓝汪汪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
玛洛亚怒吼着,带着哭腔咒骂着,“这群天杀的飞贼,上帝啊,请你刮起大风来吧,把这群飞贼统统地、全部地,一个不剩地卷到大海里去吧,让它们落入大海,淹死它们,淹死,淹死它们。”
玛洛亚的声音由远及近传到司马亭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呆滞了。“让这群飞贼统统地瞎了眼吧,让它们迷失方向,统统地飞到大海上。”
这时,有的人附和着玛洛亚的喊声开始祷告起来。一时间,整个大地响起了“阿门、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的声音。也有的人喊“长大仙、狐狸大仙、刺猬大仙”救命的,祷告声一阵高过一阵,伴随着漫天飞舞、满地跳跃的蝗虫,构成了一曲狂想、凄凉的交响乐和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悲惋哀伤的漫画。
“不能便宜了这群****的,”司马亭骑在青鬃马上巡视着,“不对,蝗虫不是****的,是鸟日的,是麻雀日的,麻雀也吃粮食。”
司马亭想起刚才玛洛亚说淹死蝗虫,顿时来了劲头,提起沙哑的嗓子使劲喊道,“乡亲们、老少爷们,打起精神来,别泄气,赶紧回家,把茅房里的屎尿都端来,泼蝗虫啊,呛死它们,熏死它们,淹死它们。”
听到司马亭的喊声,人们有了主心骨,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呼啦啦地往镇里跑去。不一会,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挑担子的挑担子,又纷纷涌了回来,黑压压地满地都是,漫天的人畜屎尿随意挥洒着,尽泄着人们对蝗虫的憎恨和心头的怒气,在这人畜屎尿的阵雨里也包含着人们对庄稼的点点渴望。
“孩他爹,你把咱家的屎尿撒到二疙瘩地里了,少使点劲。”二愣嫂着急地冲二愣子一个劲地喊。“你娘的懂个啥,头发长见识短,哪儿有虫往哪儿撒,”二愣子气呼呼地嚷着,“不把这些吃庄稼的蝗虫灭掉,咱们全镇人都得饿死,撒,快撒,撒完我再去挑。”
全镇的茅房都掏干净了,全镇的屎尿都挥撒尽了,人们流着汗、淌着泪,静了下来。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听到的只有蝗虫飞来飞去,跳来蹦去和咀嚼着满是屎尿的庄稼的声音。
在大灾大难面前,人类对抗大自然的能力是何其无能为力、何其渺小啊!人类对抗大自然造成的灾难的决心和勇气又是何其难能可贵啊!
傍晚时分,成群成群的蝗虫飞向了北方,大栏镇的田地里一片狼藉,人们神色黯淡地稀稀疏疏地向镇里慢吞吞地走去,端着盆、提着桶、挑着担,夏风时而夹杂着屎尿的臭哄哄的腥臊味扑面吹来。
“奶奶的,什么天道?”司马亭骑在青鬃马上,扔出了他的口头禅,浑身上下,狼狈不堪,漂白的衣衫不知被谁泼了一盆尿,黄不拉几地格外扎眼,随着人群消失在充满腥臊味的雾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