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援救机会。——收枣的那天。
这也是我歪打正着。我本想凭收枣这个借口接近刘莹了解一些情况。没想到此举还为自己造了一个烟雾弹。到收枣那天村里热闹成一团。各家各户都在自己家门口打包枣子等客商来收货。大路小路上都散落着乒乓球一样大小的枣子,一副喜庆洋洋的样子。家家忙的顾不上别家,个个忙的顾不上别人。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我身上并没有钱。你带我去邻村打一个电话。我叫人凑点钱过来,把戏演真。大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没钱,但是我老板确实是个有钱的主。他有多少钱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钱不用急。”
大姐喝了口水。
“收枣有个规矩。由于交易金额较大,客商一般不可能一下子带那么多货款来。一般的交易程序是让客商清点完货量先把货带走。再在村里找个有名望的担保人。过一阵子客商再把货款送来,这才算货银两讫。要是客商赖账了,担保人就必须偿还全额货款。”
“那这样谁愿意当担保人呢?”
“担保人一般是和客商合伙做生意的本地人。这样的大生意不是一个人能走得动的。通常是几个不同乡的人凑在一起干。今天去你那收东西,就你当担保人,明天去我那收,就轮到我当了。担保这个角色就是客商为了缓解资金而创造出来的。当然了,担保必定是所有人都信的过的人。”
“那我人生地不熟的。我收枣找谁担保去?”
还是算了吧。收枣这条计行不通。为了救一个人扰乱全村人的经济秩序不值得。明天我就出去推脱这枣我看不上不要了。
“别,你若真的想救那女的,那收枣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那我不能坑乡亲吧。这么些枣都是乡亲的血汗,价值这么大。我不忍心。
“你以前做过生意不?”
“确切的说做过。我跟同学一起摆过地摊,还在宿舍楼卖过笔芯。”
“那这次就做个大点的生意。人咱照样救,枣咱也照样收。收了枣咱拿到北方去倒腾,那地方不产枣,这东西金贵。咱也能赚一笔。至于担保人嘛,大姐我就是现成的。”
窦大姐翘着二郎腿。那端着茶杯的样子活像电视里的地主婆。此时的她没了往日的胆怯。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笑傲商场胜券在握的样子。
“您?您还收枣?”
“之前没告诉你。以前我是在青山打过工。后来啊,我就回来做生意了。要不我能堆得起这个房子。”
“那我救走了孙二媳妇。您怎么办?”
“这你放心。你在那天带她走孙二肯定不会怀疑我。他只会怪自己忙过头了没看好她。就算他怀疑我,他也不敢说出来。我是谁,收枣的!村里人的财神爷。”
窦大姐,我欠你一个人情。天大的人情。现在的我还不起。以后我成长了,我会加倍还你。
这几天窦大姐在忙联系运输的事。我则来回于各个村民家中落实各家的货量。特别是孙二家我多去了好几回。现在孙二对我已经毫无防备了,单独和刘莹聊了很长时间。我们约定收枣的时候趁着村里混乱两个人一起抄小路去邻村。刘莹这几天的表现很好,在孙二手下又是做家务又是帮忙摘枣的。没干过农活的女孩一干起农活,人就变了样了。脸上高傲的气质似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乡下姑娘特有的腼腆和淳朴。那一瞬间似乎我也有一种冲动。我想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定居下来,然后找一个像刘莹现在这样的女孩当老婆。每天面对着她单纯乖巧的微笑,平平淡淡,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大早窦大姐和她丈夫就组织乡亲们把枣子装袋、称重。村里到处回响着报重的吆喝声。
“五十斤二两,六十斤三两,四十八斤整……”
人人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妇女们忙着端茶送水送毛巾,男人们则把一袋袋过过秤的枣子往板车上抬。孩子们则在一旁看着。琢磨着谁家的枣多,谁家的比较少,谁家的枣颜色更鲜艳。偶尔有一两个枣子从未扎上的袋口中掉出来,被孩子看到了,便马上扑过去捡起来做贼似的往嘴里送,连上面的土灰也不蹭一下。有几个动作慢了,枣还在嘴前便被大人夺过来,另赏一个脑瓜崩。把枣重丢回袋子。老一辈的人则个个带起老花镜坐在门前端着算盘推珠子。每推一下就要停下一阵,生怕弄错了一个数。有的人家比较现代化,竟一手拿着计算器另一手五个手指灵活地戳着。
我说今天人怎么这么多,往日的村子看起来零零碎碎的,今天竟把本来不宽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今天啥日子,外出打工的青年今天都回家帮忙了。”
窦大姐此时拿着个小本子各家各户地去落实产量。突然看到我便停了下来。
“等下村的人大多会推着板车去邻村,等他们过了那个山头,你就带着她跑。往小路跑。无论后面有什么动静也不要回头。不要担心我,我好的很。”
我站在村口,环顾四方。一座连一座的山就像手拉手的巨人一样围成一圈把这个渺小的村子围个水泄不通。往好了说,这就是世外桃源,往坏了讲,这儿就是人间监狱。看不到外面的精彩。
不一会儿十几辆板车便装满了枣子。从村口一直排到那边的山坡上。马上就要启程前往邻村了。村里的轻壮年聚集在村口整装待发,就等窦大姐的意思了。这时候我突然紧张起来,计划了这些天的事终于要执行了。我必须万分小心,若是被拦下,则性命不保。
刘莹此时跟在孙二的身后,距我不足十米,眼巴巴地看着我。孙二也没那么警惕,眉开眼笑地同旁边的人聊天。似乎没人看出端倪。
窦大姐三两步向我凑过来:
“去村后门。”
身后,刘莹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孙二看见她往村中那个方向走去,也没在意。
拐过了村前那颗柳树。我们也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刘莹三两步赶上来,我一下子牵过她的手。
“快跑!”
我能感觉到体内肾上腺素的浓度在迅速增加。一秒钟前还异常紧张的我此刻全身充满了力量。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从未有过的能量从脚上迅速升起。心跳虽然没减速,但变得匀速而有力。
我奋力拉着刘莹往村后的山坡跑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能感觉到山上的甘草在手上和脚上割过,割破了前几天结了痂但还没愈合的伤口。但我却没觉得疼。我只有一个信念——爬过这座山头。
刘莹的速度明显跟不上我,路上还打了几个趔趄。似乎她所有的力量都集结在了握着我手的那只手。虽然两只手之间渗满了汗但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
安静的野外响彻着我俩的心跳声。紧张而恐怖。
“前面有人!”不好,他们操近道追上来了。我们条件反射般地往路边的草堆里跑。
“少恒!”
上足力量的双脚瞬时停了下来。
“我是阿健啊!”
是阿健他们!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找我!阿梁阿健你们带着这位小姐先走,我还有事要办。以后回去我再给你解释这一切。快啊。”
回到村里,如释重负。我像烂泥一样瘫在村后门。恰好这时一群人追了过来。
老教师扶起滩在地上的我,问道:“看到孙二媳妇没有?”
“不是跟你们运枣去了么?”
“没有呀,有人看到你们一起进村了。我们运枣回来,她人就没了。你还说,我早就看你们倆不正常,是不是你把她拐跑了。”
“哎,老头。你说话要注意,别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我今天忙了一天刚躺床上睡一会儿就听见你们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朝这边过来了,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就赶出来看,就在这跌了一跤,你看,这些伤口还鲜活着呢!”
“那你有没看见她?”
“我就看她回她自己家了啊。对了,她为要跑啊。说不定是小俩口吵架了,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这是别人的家事,咱别管。”
“哎!”
老头把我往地上一摔,领着众人上山了。
肾上腺的作用时间已经过去。此刻我已耗尽体力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笑了,舒心地笑了。
我把这事干的几近完美。今天我若是跟着阿健他们一起走了。那窦大姐必定遭难。我没走,这件事就完美地收了场。
孙二此刻呆坐在自家门前,像没了魂似的。他老母亲则在屋里像死了爹般嚎啕大哭。距他家门前十几米就能听出其中的凄惨。家门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群众嘈杂地讨论着。他们一看到我,全部发了疯似的朝我扑过来。
众人把我架起来。孙二过来往我脸上狠狠地揍了一拳。
那些外地回来的青年个个高喊着,打死他!
我坐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定眼一看,血水里还掺着一颗牙。
“我有话说!说完你们再打!”
“你们谁看见我拐跑孙二媳妇了?”
没人答应。
“就是你,这几天你一直和她交头接耳。我就看你们俩有问题。”老教师奋力咆哮着,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吃了我。
“我是来收枣的。孙二家还有谁读过书能做主的啊,还不就只有他媳妇,我不和她商量难道和你商量啊。我看你看她的样子贼眉鼠眼的。说不定是你在贼喊捉贼!”
现在的情形就像在玩杀人游戏。警察,杀手,平民一起对质着。只不过这场游戏是真正的较量。谁输了谁就会真的被处决!
这游戏以前的学生会的时候经常玩,我攒了一点技巧,虽算不上高手,但也绝不是菜鸟。我在杀人游戏里总结了一条百试不爽的经验:
如果有人污蔑你,推回去!
全村的人都过来了。个个气势汹汹地恨不得抓出真凶除之而后快。
“乡亲们,我只是一个收枣的。来村里不过住了几天。我怎么可能拐跑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女人?你们若是都这样对待客商,以后谁还敢来收你们的枣?若是我要拐跑她,现在她人跑了,为什么我还没跑?倒是这个老头,孙二家收枣关他没什么事,他到一天三五趟地来献殷勤。天天贼眉鼠眼地盯着孙二的媳妇看,我看他才真正的有问题!”
老头急了,用他发抖的手指指着我,带着哭腔咆哮道:
“就是他啊,乡亲们别被他蒙了呀,我在村里教了大半辈子书了,平时你们有个什么事的还不是我照应。你们不相信我的为人,也不能不相信我这几十年的作为啊!那你说,我们运枣的这段时间你上哪了?”
“我说过,我在窦大姐家睡觉,这几天累的,我又不是你们庄稼人有使不完的力气。”
其他人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们今天都收入不少吧。别忘了是我给你们送钱的。我刚才还琢磨着往后再回来收。看这阵势,我以后就算想来也是有力无心了。你们回去算算今天的收入够娶几个媳妇了,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你们这也叫道义!今天我若是被当成贼给收拾了,你们想想谁最高兴。我要是死在这荒山野岭自然没人知道,但你们村的祸害没除去,往后还会丢媳妇!”
其一,没人看到我拐跑了媳妇。其二,我说的头头是道巧舌如簧。村里人对我的怀疑逐步减轻。
我免了怀疑,自然要有人背这黑锅。
“老头,别以为你跟着运枣去了你就没事了。换作是谁,要做这样的事,都会想办法避开的。你们不就是以为我留在村里我的嫌疑就最大么。这算什么道理!”
众人的眼光不由得转向了老头。
老头泪流满面,脸色十分纠结地看着我。
“你若是真没干,也不好诬赖我吧。我老刘在村里几十年清清白白,你这是要叫我晚节不保啊。”
“你若是没干,你也不好说我吧。我以诚信道义经商,你这是叫我身败名裂!”
最后,今天村里没去运枣的人都站出来了。个个都坦白自己在村都干了些什么。
我在收拾收枣家什……
我去堪水了……
我一直在家里睡觉,没看到孙二媳妇……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孙二媳妇自己跑了。于是家里媳妇有逃跑嫌疑的人各自回家把媳妇恐吓了一顿。
我只救了我看到的那个,还有很多我没看到的。我不仅没救他们,反而让她们多挨了一顿委屈。这是否这是一种自私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若我看见了更多渴望逃出生天的女孩,我是否会一个一个去救?或许会吧,我会尽力多救一个是一个。人总是在绝望的时候才感觉到无助,人总是在有心无力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渺小。
因为这件事。刘老师和全村人闹翻了。虽然他们拿不出他拐跑孙二媳妇的证据。但的我证词增加了村民们对他的忌疑。他要走了,离开他呆了几十年的村子。不知道何去何从。离开那天我在村口送他,就当作对他的歉意。他没和我说什么,看了看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窦大姐说,他走了也好,本来他在村里的名声就不怎么样。叫我不用内疚。
其实,我更内疚的是那些学生。他走之后,那些孩子像解放了一般,成天在村里东跑西闹。我很怕。很怕这些孩子从此读不上书。若真的是这样,当他们长大了发现没文化很委屈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恨我。新老师什么时候来?
或许,永远都不会来。
我要走了,谢过了大姐。幸好,我没有辜负她。村里又恢复了宁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翻过这个岭就是乡里了,我就送到这里吧。”
“大姐,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吧。回你娘家看看,去看看你的父母。”
窦大姐迷茫地看了看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原本精神的面孔,这个时刻却显得憔悴不堪。脸上的皱纹吸饱了汗水,又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一条条皱纹便斑驳地凸显出来。倍感沧桑。风掀起了她捆在后面的头发。透过阳光,一丝丝银发若隐若现。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您为什么愿意冒那么大风险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看到她,我就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我自己。”眼泪,终于还是从这个女人眼睛里涌出来。
大姐,我走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您给我真真切切地上了一课。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若是无缘,纵若只剩挂念,我也永不忘你那坚强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