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家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堆人。乱哄哄地像是在争什么似的。我在睡得正酣的时候被吵醒了。
推开门一看。几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把家门口堵了个瓷实。窦大姐在忙着把人群往门外推。而门外的人则使劲把头往门里伸。
他们看到我出来,马上安静下来,呆在那一动不动。
“小伙子,一大早的乡亲们都争着领你去看他们家的枣树哪。你……你看这阵势,我都拦不住。”
我说,昨天不是刚看过么。
“他们要再请你去看看。”
“乡亲们哪,昨天我被你们领着逛了一天已经很累了,今天一大早你们又来叫我。还让不让我休息啊。我可不是你们庄稼人啊,有使不完的体力。好了我要休息了谁家的枣好我自然会去看的来窦大姐帮我翻译一下我要去睡觉了。”
人一旦被吵醒再想睡过去就有点难了。回到屋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乡亲们对我越是热忱我就越没安全感。现在的情况是我要是不买几个枣估计都走不出这个村了。
午饭一过我就来孙二家收集情报。孙二一看到我就大老远笑眯眯地迎出来,身后依然跟着那个老教师。
老师说,孙二今天想请你到他家吃个便饭。
我说,我刚吃过了。
孙二才不管这个,拽着我的胳膊就往他家拉。
在中国有这么个规矩,在中国的农村更甚。当有某个认识的朋友有意或无意地来拜访的时候。主人通常都会死拉着朋友上自己家吃个饭,过个夜什么的。要是朋友吃过饭了或是真的有事不能留下过夜。那主人就会对朋友说这样的话:
“你这人怎么这样,跟鬼似的。好不容易来一趟吃个饭又怎的。真是,太没趣了。”
边说边死命把朋友往家里啦。
即使那人很忙,即使那人家里有事走不开。他都不太可能冷漠了朋友。即使他有一百个的不情愿。他也得用尽力气把朋友往家里拉。
有人说这样很虚伪呀。朋友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有空就吃个饭,没空打声招呼就好,没必要搞的那么机械。
你要是真这样想,那你就错了。当你把朋友往家里拉的时候或许朋友会抱怨着:
“不要那样吧,我真的走不开呀。”
无论朋友真的走得开走不开,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肯定不会怪你。”
倘若你看见朋友却没留他吃饭,只是问一下他是否想去你家吃个饭,他回答不想后你就没下文了。这时候,你就陷入不仁不义的地狱了。那个朋友会在朋友圈里说,某某真没意思,我去他那边,他连留都没留我吃饭。
是不是很纠结。
不用纠结。这也可以算是中国的国粹。中国人明里都很客气很低调很单纯。可暗里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拿选举来说。国外的人在拉票的时候都会说,大家都来选我吧,我会为大家干实事的。在中国没有拉票这一说。只是在选举开始前大家都会说,哎呀不要选我啦,我不行的,真的不行的。甚至有的人会“发火”:谁要是选老子老子就跟你急!事实是:你要是没选他,他真的会跟你急。所以在中国的外国人是很难混的。他们很难弄懂中国的心理。搞得处处都在闹笑话。那些少数在中国混的风生水起的老外,其实可以回去竞选总统了。
我曾经思考过这件事的根本原因。也得出了一些结论:
这都是孔老二惹的祸。
孔老二说了,人应该低调。
孔老二又说了,人应该有所作为,扬名立万。争做人上人。君子什么什么什么的。
于是就矛盾了。每个人都想当人上人,都想获得比别人高一等的尊重。但是又不能太高调。在这个特殊的文化氛围里应运而生了生拉硬拽的礼仪方式。其意思大概就是说,我这人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只不过对方盛情难却,我也不好坏了人家的兴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若是能理解到这个阶段倒也不算不明事理。只是里面还有鲜为人知的心理活动:
“其实我是个很低调的人。事业嘛,呵呵,也马马虎虎啦。今天朋友叫我来这边玩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怎奈朋友太热情了呀。哎这个朋友真不够意思,害得我出风头了。”意思就是说,我今天的出风头,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是一个极其低调的人。今天的出风头完全是被逼的。一想到这个,我就越来越佩服国人的智慧。生拉硬拽强上弓这一招,几进万能。有人说,中国人就像大海。表面看上去蓝蓝地很平静很中庸。其实啊,海底世界精彩着呢。
我就那样被孙二拉着进了他家,被按在一桌丰盛的菜肴前。别说,这感觉挺好。被重视的感觉。似乎他家离开了我过不下去似的。那一桌菜肴在城里看来不过是一餐普通的饭菜。但是在这疙瘩这可算是大餐了。鱼,里脊肉。甚至还有甜点。我都不知道这些东西他那搞来的。
“行,收枣子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孙二听了这话,脸高兴地都快炸了。他站起来走向里屋喊了几声。一会儿那个女孩便走了出来。
“她能出来吃饭了。说明她收到了我的纸条正在假装妥协。”
今天的她洗掉了往日的邋遢。脸上已没有乌黑的痕迹。白皙的皮肤反衬着这乌黑的屋子,显得越来越高贵。眉宇间透着傲然出世的气质,眼睛里却是无尽的温柔和善良。和寻常市井小民家的女孩根本钩不上边。披肩的长发还未完全干去,空气中飘散着诱人的洗发露香味。真看不出来这孙子还这么下血本能给她买洗发露。村姑的打扮根本掩盖不了她双曲线般的身材。这个一个女子在城市里肯定是众人朝思暮想的对象。这孙子想娶她当老婆,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假装问道。
“这是孙二媳妇,刚过门不久。”
她慢慢坐了下来,羞涩地端起饭碗,不紧不慢地扒着饭。边扒饭还边和孙二眉来眼去,逗得他晕乎乎的。
席间孙二不停地向我敬酒。这家伙人长地猥琐性格倒是爽快。说实话桌上那些菜我没一样喜欢吃的。估计他家的锅打出厂起就没洗过。好好的菜被煮地白一块黑一块的。加上周围一片邋遢的环境,不把隔夜饭吐出来就不错了,还指望能吃得下。
“楚老板,孙二家的枣子,您还得多照顾一下,您看,全家人都指望着这几棵枣呢。人家刚娶了媳妇。这往后还得翻新房还得养孩子,正是用钱的时候。”
“行行行,一定一定。我收谁的枣不是收啊。放心,有你的份。”
老教师向孙二翻译了刚才的内容。孙二那脸呀,像贫下中农看到毛主席一样。洋溢着的满是幸福感。
“这样,孙二啊,我看你媳妇像是读过书的人。我就和她聊聊收枣的具体细节,像采摘啊,货款啊。运输啊什么的。老师,您今天也喝了不少了,先回去吧。”
老头子听了这话,支支吾吾的。好像生怕有啥事发生。孙二似乎也不想让老头子走,因为他一走,孙二就变成聋子了。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和他老婆打情骂俏他也只能一愣一愣的。
“我……我还是留下吧。我也会算术,我能帮你们算算。”
“这是人家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插啊。你确定你那老得生锈的脑袋还能转得灵活?这万一算错了个把数字,你补上还是我补上?”
老头子没话说了。但也丝毫没走的意思。和孙二一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傻乎乎地对我笑。
“那行,你们有难处我也不勉强。这样,我先去别家看看。你们好好计量计量,晚些我再回来。”
正起身要走。胳膊就被老头子拉住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别人家的事我不好管。况且还是和收枣有关的大事,出不得些许纰漏的。”
老头子走了。剩下我们三个。孙二着我们到后院枣树下尽力炫耀着他的枣子。
“长话短说。你是哪的?有什么办法联系到你家人。”
她听了这话竟哭了起来。
我大声赞扬着枣子盖过她的呜咽声。一边低声细语地叫她把哭声收回去。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就止住了。
“我叫刘莹。是艾伦商学院的学生。我是在火车站被人下药后强掳到这里来的。我家在天水市……”
“好了知道了。别说太多会被发现的。你就这样装下去。博取他的信任才有机会出去。”
我说孙二,你的枣挺好的。我都要了。你可别着急摘下来。摘早了就不鲜了。我来取的时候再摘。
窦大姐问我,你真的是老板?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学生的。
我很纠结该不该告诉窦大姐真相。若是告诉她我不是收枣的,我没自信她是否能守口如瓶。若是不告诉,又过意不去。她是这个村子里心肠最好的人,我真不忍心瞒着她。
“没错,我是学生。但平时在学校也做一些小生意。赚几个零花钱。收枣嘛,少一点我还是收的起的。要收全村的枣就有点难度了。”
“收枣,拉倒吧你。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想救孙二的媳妇?”
“是的,大姐。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一闹,你在村子里就不好待下去了。我回去后会跟我老板说说,让他给你一家人在城里安个生计。”
“那你为什么非要救她呢?”大姐非常不理解地周折眉头。
是啊,为什么救她呢,我和她非亲非故的。
“良心。”我只能作这样的回答。
“我跟你说点事吧。其实啊,大姐那时候也是被卖到这里的。”
一听这话,仿佛后脑被人劈了一棍子一棒,浑身上下都在打寒颤。
“我初中毕业就在外面打工,后来有个人对我说一个地方能赚大钱,我就被骗来了。那时候的社会还很单纯,根本不会想到会被人拐卖。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成天想跑出去的。后来生了孩子,也就不跑了。”
“所以,整个村子就你和老教师会说普通话。”
大姐点点头。
“我也是被拐卖的受害者。我知道被拐卖的感觉。所以对村里那些刚被骗过来的姑娘我虽然不能帮她们逃出去,但也会去找她们聊天,安慰她们。这也算是我做的一点积德吧。”
“你不想你的家人么?”
说到这,大姐的眼泪就下来了。呜咽了许久终于平静下来。
“谁说不想啊。这么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但我没敢回去,也没脸回去啊。都这么多年了,没敢去面对父母的那双老脸。我也不知道父母现在怎么样了。估计也快差不多了。女人啊,一有了孩子,就什么也无所谓了。”
一个人突然被从亲人的身边剥离开,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人。这该是多大的冲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而大姐却走下来了,不仅走下来了,最后的状态居然是妥协。这与我所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我本认为人生就应该走自己爱走的路,遇到困难闯过去,遇到险阻跨过去。才不枉这珍贵的一生。知道遇见了窦大姐才知道,现实,就是指那些你我无能为力的事情。芸芸众生大都过的清苦,并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有时候他们的苦衷并不是努力所能越过。芸芸众生大都心地善良,并不是他们天生慈悲,而是他们不求富贵只求无愧于心。无奈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在靠着他们的善良吃饭。他们不仅吃进了罪恶,也吃掉了自己为人的尊严。
“我决定了,我帮你救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