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把何七“请”到营内一处帐篷里,备上茶饭,又命人看住。何七怒道:“我欲见将军,何故将我扣押在此?”
“你总要先吃饭,才有气力。好好休息,我为你通报一声。”
墨城微笑着走了。何七忍不住偷偷骂了一句:“你老母的奶油小白脸,甚是无礼!”
好在何七没有生气太久,他连日赶路,此时正是疲乏饥饿,见桌上放着一盆白饭、一盘热腾腾的茄子牛肉,哪里还忍得住?于是旁若无人地吃将起来,直呼过瘾,犹要讨酒来喝,可惜守卫并不理会。
墨城并没有去通报,而是继续带队巡逻去了,因为汉开边此时正在接见客人。来客不是别人,正是白宗派来的使者鲍遇。
那鲍遇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胖,相貌平平,打扮寒酸,气质却极沉静温和。汉开边对他颇有好感,请他入席奉茶,又道:“先生既为来使,想必需要解释一下白将军何以领兵截断粮道。”
鲍遇应答道:“南国军旅,驻扎在南国的土地上,需要什么理由吗?”
“那为何前日运给宫让的粮草尽被你们扣下?”汉开边冷冷道。
“将军息怒,促成如今局面的人,不是别人,是将军你啊!”
“此话怎讲?”
“将军起于微末,智勇双全,昔日奔忙于南境,又筹谋于东国,今为丞相器重,南国无人不知将军之谋略。姜公子守城不出,非惧宫让,乃惧将军耳。将军却弃宫让而去,公子此时不擒宫让,更待何时?”
鲍遇不卑不亢,侃侃而谈,汉开边听罢,道:“汉某只是一介书生,阁下未免太过抬举了。宫将军乃战功赫赫的名将,姜公子还不到二十岁,怎生擒得?”
“姜公子虽然年少,却是仁德之君。”鲍遇笑道,“仁义之君是不需要亲自出马的,天下有的是能打仗的人。”
“怎见得他是仁君?”汉开边对此有兴趣。
鲍遇答道:“当今皇帝,自号朱雀,横征暴敛,屡兴刀兵。百姓苦不堪言,方有涅面军起义,是为不仁;又残害忠良,将元老重臣赶尽,是为不义。而今姜公子身为世子,厉行节俭,体恤万民,又是少年英雄,为保卫祖业,敢向公孙氏拔剑,是大仁、大义、大孝、大勇,怎么不是仁君?”
汉开边见他如此说辞,故意作色道:“你在此诽谤圣上,我可以把你当场格杀!”
鲍遇大笑道:“汉将军绝非这样人物,绝不会做这般事情。”
“铿”地一声,汉开边猛地抽出剑来,剑锋直指鲍遇咽喉,寒气几乎透人骨髓。不想鲍遇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冷笑道:“将军若杀了我,便是怕了姜公子。如此器量,也必被我军所败,我死亦瞑目。”
“你这厮颠三倒四,且当你酒后胡言。”汉开边微微一笑,收剑入鞘。
“白将军已在朴山摆下大阵,让我来邀请将军前去观阵。若破不得此阵,还请将军北渡回去,让朝廷增兵来攻。至于宫让,此时怕是已中了计策,被劫了大营。”
汉开边敛容道:“什么阵,敢夸这等海口?”
“呼作‘四点金阵’,是白宗将军得意之作。只是看阵,决不动手厮杀,还请将军放心。”
汉开边原是好学兵法阵式之人,虽年已而立,仍是不改学痴之心,又听出话外端倪,因此便一口答应:“明日午后我前去观阵,你且回去复命。”
鲍遇起身鞠一躬,便退了出去。这时墨城才进来帐内,对汉开边道:“将军,宫让手下副将何七来此,要向你求救。”
开边道:“果然出了事!”忙让墨城带路,去见何七。
何七饱餐一顿,困乏不堪,竟倒头睡去。墨城命左右守卫退下,掀开帐门让汉开边进去,开边见一条大汉躺在席上,鼾声如雷,忍不住笑道:“倒是个直爽汉子,在这也能睡得着。”
那何七猛地爬起来,见是汉开边,纳头便拜,道:“汉将军!我军一时大意,被姜素业偷袭大营,如今被困柴坡镇,还请将军速去救援!”
汉开边忙把何七扶起,宽慰道:“且放心,宫将军是我大哥,怎可不救!”
何七道:“白宗在朴山下布下阵营,前后掩映,左右犄角,中间盘错,好似迷魂阵一般,我自大路上来,骗了守营军士,才得以通过,若正面强攻,怕是不妥。”
“那你可有看破端倪,晓得他阵眼何在?”
阵眼便是指挥所在,谁知道何七虽是多谋悍将,却不是个细心的人,回了句:“诓人心慌,赶路匆忙,却是不知。”
汉开边苦笑道:“倒有几分道理。明日你随我去观阵,从旁协助,如何?”
何七满口答应,感激不已。是夜,开边点了公孙衮、老刀、墨城三将,共那何七,带着二十骑禁军,直奔朴山去也。何七骑在马上,道:“汉将军倒是个爽利人,专好夜里摸路,衔枚疾走。”
可惜没人应他,讨个没趣,只好默默跟在墨城旁边走。
次日早晨,他们便赶到朴山,找了个山坡,立在上头远眺。但见那营寨,前头有拒马鹿砦如獠牙,后面有火炮二百欲轰天,两侧山头旌旗飘扬,隐约可见火枪管子密密麻麻。再向中间寻索,延绵数里望不见哪个是主营,旗令掩映,排列似暗合八卦易理,若藏着一两万人,就好似雄关一座,拦断朴山下道路。墨城看罢,对众人道:“这阵势好凶险,选了如此要地来守,真教乌鸦也飞不过去。”
老刀摸了摸颔下银须,皱眉道:“不怕别的,就怕那火炮。老夫久闻南国善造火器,威力巨大,崩山摧岳,若我军强攻,遭那当头炮击,不堪设想。”
公孙衮自怀里掏出支望远镜,睁只眼闭只眼,借着镜筒观望,对汉开边道:“如此大阵,须乱其指挥,方有弱点可破。敌营清一色大小,却是瞧不出阵眼来。”
汉开边默然不语。忽然,敌营里冲出四五十骑来,皆重甲配盾,掩护着当中一人,正是白宗。白宗坐在鞍上,朝坡上的汉开边打个拱手,道:“这莫不是汉将军?”
汉开边回道:“正是。”
白宗笑道:“汉将军不是约好了午后观阵,为何清晨便来了?难道怕我暗算么?”
公孙衮一手轻按雕弓,悄声对汉开边道:“将军,可要射杀那厮?”开边使个眼色止住,又对白宗喊道:“白将军多虑了,汉某闻说有此奇阵,心内焦躁,夜不能寐,是以早早来此,一睹为快。”
“如何?这阵法,可还使得?”
“何止使得,简直惊人!”
白宗闻言大笑,道:“宫让已是冢中枯骨,早晚为我所擒。将军是南国英才,何须为那朝廷卖命?不如回来,到姜大公子处,必得重用。”
汉开边也不理会,手一摆,老刀会意,暴喝一声:“我等受丞相所托,为国效力,你休要胡言乱语,否则老夫一刀将你劈作两段!”
白宗笑道:“好个儒将,骂人也要教手下代劳。可惜今日也走不了了!”
说完,白宗驱使骑士朝汉开边赶去。汉开边不慌不忙,在山坡上念动口诀,面前簌簌聚起一阵羊角旋风来,竟有撼山摇地之威,朝那群骑士卷去,将其冲得七零八落,坐不住鞍鞯,拿不稳刀枪,尽都跌下马来,昏昏然左摇右摆,茫茫然不辨东西,幸是铠甲厚重,不然都要被风卷起半空。加之又是仰攻,正好就着这山坡,好似圆球一般,滴溜溜纷纷滚下,被老刀策马赶上,杀了几个。白宗大惊道:“这人弄风的本事又长进了!”于是带着剩下的骑士拨马便走。公孙衮对汉开边道:“敌军主将在这,其阵必然调度不力,可活捉之。”
汉开边喝令众将士去捉白宗,墨城一马当先,紧紧追赶白宗。谁料敌阵中突然起了变化,旌旗摇动,人员集结,冲出一支彪军,有三四百人,拦住墨城等人,侧面又杀出两队人马,包抄过来。墨城见势不妙,连忙掉头撤退,结果未能退走,便与汉开边一同被围在山坡头上。
白宗指着汉开边,大笑道:“你以为我军中仅我一名指挥么?教你个受通缉的要犯,逃出去的贼人,也敢在本将军面前耀武扬威,今日将你绑了,好去领功!”
汉开边对左右将领道:“这厮不守信用,如何应对?”
老刀道:“唯有突围而走,交付老夫便是。”
汉开边道:“突围须靠老将军了。我之前教过你们御风的技巧,若我呼喝咒语,你们便随我一同念,顺风而走,管教他追不上来。”
正计较之间,白宗身后大阵之内忽然传来鸣金之声。白宗脸色一变,汉开边等人亦是惊讶不已。白宗不肯退却,手底下将士却手足无措,后方鸣金愈急,白宗没奈何,拨马朝后方营寨退去,众军也随之撤离,围攻之势遂解。汉开边喃喃道:“莫非敌营中另有主帅?”有此机会,却也便引兵退去,自不必表。
白宗回到阵营内,左转右转,进了一间帐内,只见里头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光景,细眉明眸,朱唇皓齿,端的是七八分美貌,又梳着男人发型,别有几分英气,身着团锦翠绿战袍,坐得挺拔端庄,按着一把宝剑,是个女将模样。白宗见了她,急切道:“阿妹何故鸣金收兵,为兄正要拿他!”
原来这女子是白宗的亲妹妹,闺名云儿,是个女中豪杰,自幼好读兵书,足智多谋,因此被白宗暗藏在军营之中,出谋划策,无有不能。
“此人拿不得。”云儿淡淡道。
“为何拿不得?”白宗有些生气,可面对自家妹子,却又不愿发怒,只好内里焦躁,好不痛快。
白云儿道:“那人弄风好生利害,又善于用兵,七八百人也莫能拦得住。昨日教鲍遇去邀他来观此阵,约定不可动武,哥哥已是失信,也让鲍遇失了声誉。倘若以多欺少还围拿不下他,岂不是让世人耻笑?”
白宗道:“兵者诡道,顾得什么信用!把他活捉,则连破二员大将,好叫中都朝廷不敢小觑了我等。妹子一贯是巾帼英雄,今日却是妇人之仁了!”
那云儿娇笑道:“大哥休要恼怒,他只有两千兵马,破不得此阵。我已得知消息,宫让盘踞柴坡镇,那是处险要,我料公子急切攻不下它。倒不如唬汉开边回兵,大哥再分兵去擒宫让,拿他做谈判的筹码。”
白宗奈何不得亲妹,只得听从,不表。
却说汉开边率众回营,见了汉官仪与陆英,详言观阵之事。陆英听罢,叫道:“这般情形,若要救宫让,只得强攻,没奈何!若不救时,只消在此与他对峙,待朝廷大军来援,自有分晓。”
汉开边摇头道:“在南国兴起兵燹,绝非你我愿见,只是这姜公子也太冲动。眼下成了死局,如何解得?”
忽听营里马蹄声响,帐外近卫兵通报道:“将军!丞相使者来也!”
汉开边急忙出帐迎接,但看来者却是熟人枯山先生。
“别来无恙啊,汉先生。”
枯山清瘦的脸上挂着微笑,袍袖拂风,剑悬腰间,飘然如仙。
汉开边暗自吃惊:“动用枯山亲自前来,必有大事,到底是要传达何等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