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官军!尔等何人!”汉开边大喊道。
敌军也无回应,直扑过来。首辅军众将又惊又疑,面对敌军冲锋,只好硬着头皮与之交战。墨城大喝一声,跃马提枪,连挑数名敌兵,直朝敌将突去。那员大将竟然以黑布覆面,仅露出一对锐利眸子,见墨城杀到,不慌不忙,挥枪招架,二人战在一处,打了七八回合,墨城见拿不下他,故意卖个破绽,回马便走。那大将不知是计,急忙追赶,墨城回身一枪,竹节猛然暴长五六尺长,刺中那大将胸口,谁料那副黑甲坚固异常,难以刺穿,墨城暗叫一声不好,收枪便走。那大将一愣神,摸了摸胸前甲,复又提枪冲锋。
这一仗打得鬼怕神惊,狭窄山路中视野不明,马蹄声乱,泥土飞溅,双方骑兵纷纷坠马落地,继而步战,刀锋劈下则身首异处,长枪刺出则咽喉洞穿,杀声夹杂哀声,乱作一团,风吹血腥扑鼻,更是反胃。
汉开边瞧得仔细,大惊道:“敌军长枪只刺咽喉手脚,似是早已知道黑甲威力,刻意避开。而且敌军身上的黑甲也刀枪不入,怎会如此!”
他跳在半空,意欲吹一阵旋风,但敌我短兵相接,狂风无眼,哪里吹得!急得他又落在地上,跺了跺脚,急道:“敌军占尽便宜,此番休矣!”但见一人来到身前,正是林震。林震道:“开边,敌军又来一队步兵增援,我等争持不过,快作定夺!”
汉开边道:“我已让官仪想办法找来后援,就是不知他们为何还没来!”
林震劝道:“速速突围吧!”
混乱之际,杨盛也拍马来到,对汉开边道:“别无退路,须杀出一条血路!”
汉开边无可奈何,翻身上马,手执黑刀,大喝一声:“全军突围!走!”
众军士听得主将声音,奋力争先,挥刀拼杀。杨盛一马当先,使一杆金枪,无人可挡,汉开边在乱军中救起落马的文允,林震步战护卫在侧,殷玉保着殷谦,纷纷朝西面突围。墨城与老刀杀了不知多少敌兵,浑身是血,战马已失,乱军中一起被围,老刀喝道:“老夫断后,小子快走。”墨城道:“愿与你共进退。”二人背靠背,一条枪、一柄刀,惊得敌兵无人敢先近一步。
正在僵持之际,忽闻数声弦响,敌兵纷纷倒地。墨城一看,乃是李炎来救。李炎自山路上驰骋而来,跃马放箭,一箭杀一人,遂解墨城二人之危。三人舍命突围,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乱军之中破开道路,向西直走。敌将大怒,拍马摇枪直追,却被李炎回身一箭,射中面门,坠马而死。
汉开边率领众人逃走,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丢盔弃旗,难堪不已。绕过一座低丘,回首一看,身边仅余不到百人,汉开边不禁悲从中来,滴下苦泪。又走了一程,天方微亮,忽然三岔路口处又走出一队人马,也是黑甲黑马,为首之人大声喊道:“你跑得了么?”
汉开边无名火起三千丈,道:“尔等乃是朝廷所派,竟然包围首辅亲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都跑不掉的意思!”那人大笑道。
“休矣……”
殷谦见李炎的箭壶空空如也,吓得两股战栗,“李炎的箭射完了,又来这么多人,哪里还走得了!”
殷玉怒道:“哥哥休说丧气话!我带你杀出去!”
殷谦一看弟弟肩膀上血流不止,自己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不禁哭出声来:“那一日何苦带你参军……这群畜生敢伤我兄弟,我和你们拼了,拼了!”
老刀把刀上血污在衣服上一擦,又架在肩上,沉声道:“肮脏的朝廷总有这些事情,孩子们,以后你们会慢慢懂的……”
那敌将坐在马上,高声道:“下马受缚可免死,如何?”
汉开边大怒道:“放屁!休想诓骗我等!”
那敌将大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话未说完,他的头已落在七八尺外,嘴巴兀自一张一合,重复着那句话。
一个长大身躯如飞鸟一般自那敌将头顶掠过,手里一柄六尺紫金大剑,犹有血迹。主将莫名身死,敌人武功如此骇人,那些士卒登时大乱。汉开边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那日献路观图的师十四吗?
师十四笑道:“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能死在老子剑下,真是不枉此生了。”
师十四身长一丈,迎风拄着大剑,散着一头狮子发,好似山神一般,当真吓破人胆。那群士兵群龙无首,惶恐之间,却见师十四阔步飞出,大剑一挥,登时把一人连人带马劈成两段,血如长虹,直冲天际。在场何人见过如此神勇?那群黑甲骑兵吓得肝胆俱裂,五内如遭雷击,一哄而散,错乱间马匹互撞倒地者十有三四,皆马踏而亡,余下者皆策马狂奔,很快就不知所踪。
汉开边长吁一口气,道:“天不绝我……”
师十四张开双手笑道:“儒生,你的那位兄弟到天虞求姜鲁门增援,姜鲁门有伤在身,我便替他来帮忙了。”
他身躯高大,站在众人面前,好似一座铁山,手一张开,又好似一只大鹏鸟一般,遮天蔽日。
“多谢壮士!壮士孤身来救,胜过带甲万人,若无壮士出手,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汉开边抬头看着师十四,感激得热泪盈眶,急欲跪地叩头。师十四忙把他扶住,柔声道:“儒生不必如此,我与你合有一段缘分,这种小事不足挂齿。随我来,走小路离开这片地区。”
首辅军收拾残兵,后面又有华策云带着十几个逃出来的散兵归队,清点一下,剩有一百一十二人。汉开边涕泪纵横,仰天哭道:“是我害了他们,我有何面目去见荆城父老?”众人好生宽慰,他才止住了哭。一行人零零散散,凄凄惨惨,沿着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走出了天虞和鹊山之间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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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南国风传一条骇人消息——贺峥战死。
司马战死野外,南国上下震怖。镇南将军姜昭吓得手足无措,寝食难安。他不敢相信那个生龙活虎的猛将此刻已经魂归西天,哪怕他已经下令再三调查清楚,直到尸身也被运回南都。
看到棺木里躺得僵硬的司马大人,身上插着半截枪杆,脸上睁着一双圆环虎眼,虬髯戟张,至死不能瞑目,苦状万分,姜昭早就浑身发抖,泪如泉涌。
“我……为什么……我不该让你去剿匪,剿他亲娘的匪!”泣不成声的姜昭罕见地骂了脏话,“活过来……只要你能活过来,哪怕要我天天被你顶撞,气到肺疼,我也愿意……”
然而再怎么哭也于事无补,人死不能复生。
“反贼已杀尽否?”他咬着牙问运来棺材的官吏。
“经过连日搜寻,疑似已被剿灭……”
“什么疑似!”姜昭发疯似的大喊道,“直娘贼,我要的是答案!”
这一吼真是将军之怒,雷霆之威,那官吏从未见过姜昭发这么大火,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道:“将……将军息怒!鹊山一带贼营尸横遍野,具体数目仍在清点……”
“司马所带兵马损失多少?”
“司马提领之三千人马,损伤一千一百三十七人……”
“何以司马身死,兵士还能活着回来?是不是战败便逃,舍弃主将,苟且偷生?连主将尸体都保不住,还有脸滚回来?把他们统统斩了,斩了!”姜昭气愤已极,理智不存,满口胡言乱语。
诸臣吓得不轻,纷纷跪地劝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姜昭抹了抹脸上涕泪,痴痴苦笑道:“满堂废物……若主簿在此,必有良策,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门外进来一人,衣袖宽大,头顶高帽,眉目精明,却是国相洛中平。
“不好了,将军……”洛中平急得直喘气。
“怎么?”姜昭面容麻木。
洛中平道:“先前朝廷派来两支精兵,助我南国剿贼,但据探子所称,其中一支军在鹊山一带遭遇贺司马部攻击,几乎被灭……”
“什么?你在讲什么胡话!”姜昭已然搞不清楚情况了。
“千真万确,是时乃是夜里,辨视不明,两军于鹊山遭遇,不分敌我,仓促接战,朝廷军少,为司马所败,其主将下落不明……”
洛中平的话还没说完,姜昭就几乎昏厥过去,幸得左右侍从及时扶住,方未跌坐地上。他早已脸色苍白,颤声道:“这下祸事了……为何、为何他们未能会师一处,再行平叛?为何……”
不用洛中平解释,姜昭自己心中已经得出结论——依照贺峥品性,必是急于灭敌,直接开往鹊山寻求决战,甚至不惜发动夜袭,而朝廷军队也是同理,才会在那里遭遇。
“误伤友军,不,还是司隶军,这可是说不清楚的罪名……”姜昭回忆起两大家族之间的往昔种种,不禁一股寒意直彻骨髓,倒吸一大口冷气。
一个在太平盛世里活了四十二年的世袭诸侯,何曾经历过如此考验?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可世事如棋,亦如梦似幻,他还能站着说话,已是极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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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汉开边也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挺过目前的难关。
他在师十四的帮助下,回到了天虞城郊,汉官仪与陆英已在那里苦等久矣。汉开边下令临时原地驻扎,让众将与士兵们能够好好疗伤。而他自己,则与众人商讨对策。
“黑甲,不会错的,与我们的黑甲材质相似,必是朝廷派来的。而且他们没有使出任何秘术和战法,显然是怕我们认出他们的主将是谁!”汉开边道,“我已亮出身份,他们还要猛攻,可见他们的任务就是扼杀我们!”
“岂有此理!那狗皇帝是什么意思?”陆英虽未经历昨夜生死一战,但也气得双拳发抖。
“若说一齐攻打鹊山,才导致误伤友军,那为何鹊山只是一座空营?”杨盛道。
汉官仪皱眉道:“贼军应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纯粹是为了制造鹊山之战。”
汉开边道:“可是,对方又怎能知道我们和贺峥会一齐夜袭?这讲不通啊!”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两支军队的行程动向同时被对方掌握了。”汉官仪叹气道,“鹊山是一座‘空城’,无论司隶军还是南国军,谁先登上去,谁就会变成‘叛军’……”
“可为什么南国军队不先与我军联络,合军一处?”墨城道。
殷玉苦笑道:“争功吧……”
众人陷入沉默。汉开边尤为沉默。
“此次另有两方人马协同作战,你须谦让调和,不可桀骜行事。”
临行前百里中正那句看似官腔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格外意味深长。
就在此时,沉默被远方传来的一阵马蹄声打破。
众人的神经还未松弛,立刻警惕地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全部将士皆是火红衣甲,手提长枪,大摇大摆地从大路上赶来。
“宫让的赤龙军!”
首辅军全员戒备,纷纷拿起武器。几个时辰前才被使用长枪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此时怎能不紧张起来?
“报——”赤龙军的前探斥候回禀中军,“前方发现百人军队,观其服色,乃是首辅亲军。”
宫让又惊又怒:“他们不是跑去抢功了吗?剩下一百人,是打败仗了?”
“看上去是这样的,将军。”
宫让笑了。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