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歪曲事实呢?我爸妈什么时候当着一桌子人面给过你脸色看。你除了过年见过他们几次面啊!”
诸如此类对我作品的置疑一天天地累积着,在林染爆发后我也快要爆发了。因为我最受不了的事,就是别人对我小说的置疑。特别的,这故事还没写多少,女主角就和我说她自己都不信这故事。那我怎么让我的读者相信它呢?
我尝试和她解释说这是小说,小说是存在一定虚构成分的艺术,有时候为了更好地表达故事的主题,我们是会修改某些故事情节来服务于中心思想的。
“那你是不是打算和以前一样,把这个故事的结局写成一个悲剧吗?”林染用一种少见的严肃问我。而在当时,我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的。
“你要知道,悲剧是比较有市场的,大家活得都挺累,谁见得故事里的人物日子过得比自己还滋润啊。”
“但这故事的主角是我们两个啊,你怎么能把我们俩未来写成这样子呢?还是说你就巴望着这样的结局,不伤感不一拍两散你还不快活了!”
“我这不是创作需要嘛,再说悲剧也比较好表达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啊。”
“去你妈的创作!我可不是你的素材!你另找一个人体模特吧!”丢下这句话,在我的故事还没真正开端的时候,女主角就愤然离场了。
有时候我会尝试和我作品中的人物交谈,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自说自话,或是病态的臆想症。可我仍觉得,故事到了一定时候,故事里面的人物自己就有了意识,恐怖的是,有时他们的自我意识甚至强过作者本身。也许最初,我们用数以万计的铅字来表达自己生命中的困惑,孤独,无常。但到一定时候,虚构出的人物已经不是什么借物抒情的载体了,他们甚至能对我们的人生进行提点。我也从他们身上,找到真正的自己。
Kim对我说,Hey,你不能把林染离开你之后和你一哥们成了的事情套在我身上。你少借用我来装洒脱,你看看你自己一副乌龟样子,人家林染寄来的一红色信封你拆都不敢拆,每天干看着那信封反思人生。你说你都反思出些什么来了?我和你说,要是这故事还有续集,我可不任凭你这么瞎折腾,我得找一地下室,和那死小子好好谈谈,问清楚趁着我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火气上来了我就往死里打,反正我知道他不会还手。至于那丫头,我会和她说,咱们分了也行,但我手上这订婚戒指你是拿不回来了。你要是以后再结婚,再去买一对。我跟你说我可不像你那么没骨气,说是什么为了林染的幸福,我看你就是怕被她再次拒绝弄得又狼狈又跌脸面。你要是真豪迈真淡然你就自己和她说去,别天天看见人家两口子在街上都要绕道走,你这么躲躲闪闪的我都为你丢脸。
心理医生和我说,我现在想明白了,你给我设计的这课题说不通啊!什么“证明爱是否能被证明的”。要玩这种哲学悖论你干脆就把我设计成一个老眼昏花的哲学教授。我们这门科学可都是实事求是的,你少在那主观臆造,无病呻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我把妻子当实验对象,和你把林染当写作素材是同一种情况。你觉得她离开后你痛苦得无以言喻,所以你得把这痛苦转嫁到我身上。亏你想的出来!你要是心里真憋屈了你就自己和她说,少用我来为你絮絮叨叨。不学心理学的人,都知道你这种消极回避的方法起不到任何作用。你要真想让林染回心转意,你就自己拉下脸和她说去,烂俗又怎么了,你倒看看你自己清高成个什么样子了!
就这样。那些我曾经根据生活虚构出来的人物全都活了过来。他们都有话要说,他们昏天暗地地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歇。千句万句,终于渐渐要探求到了我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东西。
最后他们似乎是说累了,觉得我这个人有那么些食古不化,甚至质疑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做他们的上帝。
有人在离开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只留下一句话:“你不能总是让我们去帮你表达,你得自己去表达。”
这年冬天,我给了Kim他想要的结局。而至于心理医生,他的科学思维强大到我无法驾驭,所以我决定多看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再涉足他的领域。
关于第三个故事,我想过很多次干脆放弃算了,毕竟女主角已经缺席我的生活。当然,我可以像文学史上那些情感生活极度丰富的大家一样,再在生活里寻找下一个林染,以此来延续我的故事。他们总是从很多情人身上受过很多启示,然后当这些人离开后,他们就在悲伤地情绪里极力美化伤感,写出经典流传的名著。
可是如果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了,这些形式化的感慨还有什么意义?我不能在文字里活一辈子。那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即使在虚构的情节里,每个人的戏份都是很拥挤的。
我已经不想再去美化伤感了,这世上已经有太多伤感的故事,它甚至成为一种既定的模式。我们甚至开始为了伤感而伤感,轻易地,就把自己的感情变成一首悲苦情歌或小说的殉葬品。我们还冠冕堂皇,认为这是艺术,是文学。其实这更像一场自我交易,你拿你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以失去的代价,换到一种超脱的人生感悟,听起来还挺公平。
总之我还是把第三个未完的故事写了下去,它和我以往的作品很不同,它是个热闹并且富有生活气息的故事。我没想到后来还有导演相中了这个故事,决定把它拍成一部贺岁档的情侣片。
下面我想说说这个电影的结尾。
男主角终于走进了街头的电话亭,按出自己一度不敢按下的,最后一个零号按键。然后他便慌慌张张地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喂,我爱你。我不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什么启示,感悟到什么人生意义我才爱你。我爱你就因为我爱你。因为你是你,你活在最真实可感的生活里,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我不要什么理想不要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我只要你。我要和你一起生活到老,你烧什么菜我都说好吃,你不烧我就来烧。你可以穿粉红色穿到八十岁一百岁。这句话我会不停地对你说,我不嫌酸不嫌俗,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装逼了。我爱你,我保证一直到你死,这都是我最后一句对你说的话。”
戏剧性地,男主角说了很久,这时才发现电话亭下方的“暂不可用”的标示。
于是他颓然地放下电话。当他转过身,竟然看见自己最爱的人就一直静静地站在身后,她的眼里流淌着世间最美的澄澈。
这一次,他终于走上前去,牵起她的双手,说出那句:“我爱你。”
典型的商业片的烂俗结尾。峰回路转,最后给你一个大团圆结局。
关于这个结局,电影的导演曾经和我沟通过,他说把这样一个告白放在结尾确实很能吸引别人的眼球,但是为什么男主角在历经那么多曲折,每次见面都和女主角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更多的时候把自己对女主角的感情埋在作品里。千千万万字的书写。为什么不直接一些,在一开始就说出那简单的三个字。那样虽然落入俗套,但是可以很幸福很甜蜜。
我笑着说如果他在之前没有说出那千千万万句的废话,那他在最后关头,是没有勇气说出那句告白的。而且不这么安排的话,我这书就没法写,你的电影也没法拍了。
导演说,这样设计也挺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很曲折也很感人。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我基本还原生活的故事里,结局并不是这样的。
当我修改完最后的结局之后,我终于拆开了林染寄来的那个红色的信封,毫无意外的,里面是他们婚礼的请帖。
婚礼的日期,正好是当天。
我透过窗户,向街口望去。
月光吝啬而稀薄,路灯下的红色电话亭外,是空无一人的寂静。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按下最后的零号键了。
我的一位文学前辈曾经对我说过:“忘记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变成文学。”
我终于明白其实他想告诉我的是,你要学会从一个寄托转向另一个寄托,因为人只要有了寄托,信念这种东西,就能活得比较轻松。而这寄托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出现,是爱情,是赌博,是酒精。或是文字。
此时,即使我经过之前的起伏后,有了说出那一句我爱你的勇气。生活也不再给我去说出的机会了。
既然我已经没有可能对林染说出那一句告白,我想在我的余生,我只能继续和我的文字,和我那千千万万句看似讳莫如深,实则不着边际的废话活在一起。
当我已经没有说出那一句话的资格,当我失去了过一种很烂俗却可以很轻易就幸福的机会,我只能说,我将和我那些空乏的废话继续相依为命。
我必须要爱它们,因为它们顶替了那一句最挚的话,成为我不用行尸走肉般活着的,片刻寄托。
电影男主角的人生,一句顶一万句。而我只能,用那一万句顶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