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染分手后将近有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拨出她的电话。每次按到最后一个零的时候,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把话筒放下。
这期间我们虽然在各种场合不期而遇,但各自都是用一种自欺欺人的看待陌生人的客气眼神向对方点头示意。当然,很多时候我也会刻意回避和她会面的任何可能。
我的一位文学前辈曾经对我说过:“忘记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变成文学。”
当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和林染说出一句话的时候,我决定通过这种转移的方式,把她埋进我数以万字的作品里。至少在虚拟的世界里,我可以和她说出许多我未曾说出的话。
我以为只要把我关于她的记忆埋进某个既定的故事脚本里,我能通过那个表层的故事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人生意义的探求,那么当我越写,我就越沉迷在故事的框架里,执着于一个词语或是一个桥段的设置。这时候,女主角就变成了一种次要的存在。我通过她,来表达更深层次的东西,而当这个东西被表达出来以后,我想我会慢慢忘记她本来的样子。
于是我开始天马行空,构思一个个不同的场景,可是我发现我创作的故事总是续无可续,它们似乎沾染了我自己生活里的某种气息,变成一种断简残章的存在。
(第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很烂俗却也很现实。
Kim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很多事情却和时差一样颠倒不过来。不仅是工作上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情感上更是要承受一些不得不面对的剧变。
一个朋友圈子里有时候就那么几个人,随机排列组合一下,能凑成一对的都有机会凑成一对。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反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所以Kim非常后悔自己在出国之前郑重地把自己的女朋友托付给一个铁打的哥们,还在机场千叮咛万嘱咐:“兄弟,我能出生入死的人五根指头就能数过来,你和我媳妇就是两个,我不在的时候,你得好好照看照看她。”结果这一照看,就照看出层次来了。
于是Kim在经过百转千回模式化的痛苦之后,终于还是把自己手上的订婚戒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好哥们。这是个多么秋风扫落叶的结局。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成全你们,我是为了放过我自己。别以为我会原谅你们两个,也少在我面前一副乖孙子的模样。我不稀罕。”Kim在他哥们的生日宴会上,端起香槟酒,一饮而尽。
(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就有那么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一个心理医生,非常地执迷于某项心理课题的研究,要知道心理学的本质就是门统计学,所以很多时候你得满大街地做民意调查,比如你知道有百分之九十四的人是不想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的。调查也表明大部分女孩子会嫁给总是嘴上说的那种自己讨厌类型的男人。
而有些课题是不能满大街地去调查的。我是说,比如,爱。
这位把自己大半辈子都献身于科学的医生,为了完成这个能让他在学术上有所突破的课题,拿自己的妻子做了实验。结局自然可想而知,活生生的一个人,谁愿意自己是被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呢?暂且不论这是否是对人性的不尊重,至少在寻常生活里,这是个不能接受的事件。
妻子终于受不了他总是向自己投来的那种剖析和研究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渐渐变得和那些丈夫病例上一个个心理疾病的患者没有什么不同。更不可忍受的是,医生把对于学术的执着从办公室延伸到了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本来寻常到无须叩问本质的事,比如吃饭穿衣,到丈夫这里都成了重要的“研究数据”。完全的不可理解。
这位快要对生活绝望的女人在某个夜晚碾转着醒来,事实上这些日子里睡眠比醒着还要折磨她。无边夜色轻易地就将她的灵魂吞没,她伸手摸了摸一侧冰凉的被褥,看着空空的床单,知道丈夫一定还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看那些研究报告。在那一刻,她丧失了所有的存在感,她觉得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她能够接受他对自己的背叛,欺骗甚至是狠绝。至少这些都是感情的一部分,是经历了难舍难分的亲昵、长期平淡生活的相濡以沫的副产品,是变质的一种爱,这是可以靠彼此多年来的默契克服的。但是唯独冷漠,这种彻骨的把她当作一次试探甚至是用自己来完成一项研究的冷漠,是无法克服的。
妻子在凌晨时分,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洗漱,化妆,顺手做好了最后一份留给丈夫的早餐,走进玄关,在弯腰换鞋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回到客厅,把丈夫办公室和家里的钥匙留在饭桌上。至此,她已经和这间屋子毫无任何关联了。
此后无数个寻常到无须铭记的夜里,心理医生独自坐在自己宽敞的办公室里,翻着厚厚一沓的研究报告。办公室里很静,只听见哗哗的纸页的响声。闭上眼睛还以为是一场雨在绵延。
没有了家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在办公室里度过的。办公室的门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敞开着的。因为妻子走之前把钥匙还给了自己,他怕她再回来的时候打不开办公室的门。
作为心理方面的专业人士,他明明知道不停地去想一件已成定局不可挽回的事情是一场徒劳的空耗。可他仍然无法克制自己,夜夜夜夜,他都在想着,妻子会回来的。在某个黎明或黄昏,她一定会回来。他不指望她的原谅,只希望她就算是路过,也能像看老朋友一样来看看自己,拉拉家常。他想告诉她,那个研究报告已经失败了。并且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根本是不必去研究的。它们的表象就是它们的本质,内核空无一物。或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内核。
时间依旧流驶,程式化的生活只能越来越程式。每一天,医生木然地听着一位位生活不如意的人诉说自己的坎坷,但他自己心中的无奈,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一个生活和感情上的失败者,是不是还有能力去给别人提什么科学的,中肯的建议。
后来有人问医生,过去你到底在拿你的妻子来研究什么?
“我只是想通过我和她的感情来证明,‘爱’是否能被证明。”
医生用一种自己都不确信的语调回答说。眼睛还一直望着办公室那扇半掩的木门。
(最长的故事)
有人告诉我,你要想写出最能打动人最深刻的东西,那你最好从你最熟识的生活开始写起。说到原因,他们依旧振振有词:“这故事写出来,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你怎么指望别人去相信。”而且不可回避的,如果写不熟悉的生活,你会无意间犯很多逻辑和细节上的错误,就像午夜十二点后,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但灰姑娘脚上还穿着那双剔透明亮的水晶鞋。这样的错误也只有安徒生他老人家有资格去犯。
所以我们很多人,就把生活当成一个写小说的机会,把世人当作自己作品的素材。我们打着“真实”的幌子,其实不过是利用别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
显然,我就干过这档子事。
下面让我来说说真正的林染,在她被我所虚拟出来的人物掩盖之前。
第一次我看见林染时,她正处在酒吧的舞池中央,仰着自己的面庞,在破碎的灯光里摇晃着自己柔软的身体。像她这种女孩,深知自己身上最贵的本钱就是年轻妖娆的肢体和鲜活大胆的欲望。欲望对她们来说,从来不是一个低劣无耻的词语,相反更能成为比爱情更能支撑她们活下去的决心。她们有男人爱的时候就爱男人,没男人爱的时候就爱自己。她们从不总结生活,不追问意义。不概括不引申,不拔高也不随意感慨。比起深刻的本质,表象更能引起她们的兴趣。你也许觉得她们肤浅虚荣,但是自始至终,她们都只为自己而活。
我和林染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务实的日子。那时候我几乎不怎么写文章,生活全部都落实到一件件具体的琐事上。
逛街,饭局,电影院。打网游,野炊,煲鸡汤。去天安门广场刷夜看一场升旗,把整个床底下的可乐瓶卖给收破烂的,再换两支雪糕含到化掉。当然,做这些事情的主语,都是“我们”。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我的职业病就犯了。简单地说,我觉得这日子太庸俗太没劲。书写的欲望这时候就上来了。我觉得我总得对我这三个月的生活总结总结,感悟出些什么来。于是我决定开始写一本书,就以我和林染的生活为蓝本。
那时候我们天天腻在一起,一般是我写一节她就看一节,并不时地提出点修改意见。这丫头一开始还对自己被写进作品挺高兴,但之后就开始对我的故事很有意见了。
“哎,你这不对啊,谁说我经常穿绿色了,你见过我有几件绿色的衣服啊!”
“你过来,你看看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啊……我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理了,我这人最讲的就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