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母亲像所有望子成龙的家长一样,把我送进各式各样的特长班,我学画画,学手风琴,学小提琴,学武术学书法还练过几年跆拳道。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冬天的早晨起不来,比如把颜料洒满了墙壁,比如练琴太苦。于是都半途而废无疾而终,最后没有一样坚持了下来。但是那年夏天看到穿着白纱裙的孟雨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很想把一件事坚持下去的强烈念头。
高考填志愿时我填了孟雨填的本市一所大学,幸运的是我们都被录取了。当然这中间穿插了我和家里因为填报志愿激烈斗争的插曲。十几年一点都舍不得打我的老娘拿起扫帚狠狠地打在我的脊背、手臂上,一下下都是货真价实的打,力气大得不像一个女人,我看着她手上因为愤怒厉害凸起的经脉和满眼凛冽的悲伤,咬着牙说:“妈,要是打死我你能解气,你就打死我吧。”不过斗争的最后她没有打死我,家里的人都对我的无可救药妥协我终于又有了四年的时间来等她。
付出和回报总是不成正比甚至天壤之别,虽然周天的事情渐渐早就成为历史被翻过去,但是孟雨对我的恨意早就刻在了骨头里。即使她忘记自己对周天的爱也不会忘记对我的恨。世事从来都是这么不公平。
即便在同一个大学里。孟雨仍然不回我的短信,不接我的电话,退回我送的包裹。同学聚会的时候眼神可以做到将我自动过滤。我每天在她楼下宿舍前的杨树下等她下楼,晴天等雨天等白天等晚上等,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当然每次她都无比骄傲地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从我旁边目不斜视地经过。
我越是百折不挠,她就越无视我。她不断地换男朋友,因为她是个没有爱情和浪漫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女人。情人节出生的她,每一段感情都无比荡气回肠。她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就算遇到第十个人还是拿出遇到第一个人时的热情,百分之百地燃烧自己,只为一场瞬间幻灭的夕阳。于是她有时夜里很晚回来有时候不回来,而我还是在她每年生日的时候挑一束最好的玫瑰给她。
那个没有雪的冬天,夜晚漫长如同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我站在孟雨寝室的楼下边抽烟边看着校门的方向。十一点的时候我用力地踩灭一个烟头想着她是不会回来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走过来。
零下的天气孟雨只裹着一件薄薄的风衣,精致的妆容晕开了,唯有嘴唇还是那么鲜艳欲滴,但她的眼神迷离,脸上泛着红晕,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扑面而来。全然一副宿醉之后的面孔。
她看到我,身体就软软地靠上来,细瘦的胳膊缠上我的颈脖,凑到我耳边神志不清地呢喃起来:“你到底想怎样啊?你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你才甘心!你怎么不去死!”
显然我被她误当成另一个男人,一个她在宿酒之后会撕心裂肺地喊出名字的人。可能是她最近爱上的那个年轻的研究生导师。听说孟雨总是在教学楼下等着他下课一等就是一整夜,就像我在她的宿舍下整夜整夜地等她回来。
“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和晚上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你,我真的很想你啊……你知不知道啊?”孟雨开始用拳头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捶打,她的意志在说这些话时因为恨意显得格外清醒。我不知道她是真的醉了还是只是想借着酒精毫无顾忌地放肆一回。
对我来说,只要能在这个时候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肩膀,像抱着一个被人抢了糖果的小女孩一样,安静地听她哭泣,就足够了。
大概是出于我在她最脆弱时给了她一个肩膀的感激,或者长久以来漠视我的愧疚感,那个夜晚之后孟雨不再拿着冷漠疏离的脸孔对着我。我们开始走得越来越近,孟雨没有男朋友的时间里,我们就像所有的恋人牵手走过校园的每一寸马路,把人间烟火的幸福都品尝了一遍。但即使在电影院里她抱着我毫无防备地睡过去,她的侧脸就贴着我的胸口,我也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因为当她身边又出现了让她心仪的人,站在白杨树下的我就等不到她了。就像如果这一年的情人节她找到了人陪她过生日,我送的玫瑰就无法落到她花瓶的瓶颈,只能枯死在干燥的夜风里。
我不知道她哪天又需要一个临时的肩膀,也不知道哪一年的情人节可以看着她把玫瑰插到洁白的瓶颈里然后从她身后抱住她。我只能做个每天准时准点的哨兵站在那里,在每一年的情人节订一束花祝她生日快乐。
渐渐地,孟雨开始什么都对我说,很多个夜晚,我们在街边的烧烤店相对坐着,汽车从一旁呼啸而过,扬起细碎的尘埃。昏黄的光晕落在她的瞳孔里,好像终于寻觅到住所的萤火虫。她难受了就开始喝酒,边喝边哭,像个孩子一样把所有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告诉我。关于那些不喜欢她排挤她咒骂她的女生。关于为什么她只是想找个人认认真真地谈场恋爱但到最后都变成了一段感情的伤痕。关于她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面没有电话没有信件的父亲让她多么心灰意冷。
有些她说的事情我早就道听途说过。在她漠视我的那些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生活里任何一个蛛丝马迹来了解她的机会。我在她家楼下看过她和她母亲为了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男人吵架。听过其他女生在校园宣传栏前指着海报上她笑得花枝招展的照片用尽词汇来恶意嘲讽。也许等哪天孟雨自己都淡忘了,我还能想起她交过的每一个男朋友的名字和面孔。很多时候我们交流的时候她惊异于我对她的了解,只是她不知道这种了解绝对不只是巧合而已。我没有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只是花了时间去了解。
“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这天孟雨忽然放下拿筷子的手,牛肉面蒸腾出的雾气湮灭了她的眉目,像是电影里被按了暂停键的片段,她静默在那里。
“过了六月我们就毕业了。高中三年加大学四年。七年了。”
“都七年了啊。”
“嗯。挺长时间的了。”书上说七年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一切。包括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也就是说七年后在街边相对的我们,早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可是为什么当我望着对面穿着成熟妆容精致的孟雨,看到的还是当初那个穿着白纱裙,慢慢走近教室里的小女孩呢?
灯光柔和烟雾飘散的晚上最容易让人想起往事。我们像所有爱怀旧的人一样开始聊起了高中时代的种种,并在不觉间,应景地游荡回了高中的母校。
在大理石砌成的校门口,“××中学”几个金字在夜里泛着微冷的光,往里面望去是沉郁深邃的黑暗,借着街边的灯火依稀能看到墙面上用彩色粉笔写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告白。
我不知道这情景的哪一个细节让孟雨崩溃了,她终于哭了起来,起先是很小的啜泣,在我把双手环过她的肩膀后,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去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喝奶茶写作业,在废弃的教室里看电影,有一次你亲我的时候教导主任拿着手电筒照了进来……你拉着我跑出教学楼,跑出学校,跑到大街上还不停地跑……我们一下子跑了好几站路,我觉得我当时都要飞起来了你知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你在我的无名指上画过戒指啊……你不要以为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我不知道啊……你为了我补考能过还傻了吧唧地去物理组偷答案,我痛经的时候你不顾宿舍门口的门卫直接把我背上宿舍楼……我都记得的……我忘不掉你啊,再给我十个七年我也忘不掉你啊……
“周天,你快回来。我想你啊……不知道多少个晚上我半夜惊醒,跑到楼下,跑到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喷水池旁,以为你会在那里等我……你快回来啊,都七年了,我不停地和不同地人谈恋爱,就是为了等你回来,我求你快回来吧……
孟雨的泪水一滴滴渗到我的衣服里。原来在那个崩溃的夜晚她是因为周天而哭泣。
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忘记周天,像我无法忘记她一样。
我抚着孟雨消瘦的肩膀,她的醉意在风里渐渐退去,或者她一直都没有醉,她在喊着周天的名字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然后她把脸庞从我的肩头移开,用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我:“我是不是很傻,这么久还记得他。”
“不傻。我明白的。”我轻抚着孟雨黑色的长发,她的嘴唇红艳如同一个新鲜的伤口,让我想俯身亲吻,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在这个最终回的夜色。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再和家里对工作的事情争执,答应去南方的一座城市的公司工作,那边有家里的叔叔照应,只要努力本分,生活不会太艰难。
临走之前的晚上母亲帮我收拾行李,似乎巴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行李袋。我拍了拍她说:“妈,这些东西我都不带走了。到那边重买新的就是。”
她点了点头,忽然她拽住我拍在她肩膀上的胳膊,看着上面一块消退不去的瘀青,难过地落下泪来。那是当年我为了和孟雨填同一所大学而放弃北京的一所高校时被她狠狠打下的印迹。
“儿啊,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去坚持,去等就可以的。”我淡淡地笑了笑,知道这是她听说了孟雨订婚的消息后安慰我的话。其实半年前我就该离开这座城市,我从夏天等到冬天,想等玫瑰在凄冷的二月盛开,然后在孟雨生日的情人节送去最鲜艳的一捧。只是没想到提前等来了她要结婚的消息。
她终于安定下来,从一段段飞蛾扑火的感情里抽出身来,也不再等待那个曾经拉着她的手跑过几条长街的少年。
我拿手指轻轻擦去妈妈眼脸下的泪水,听着她把这些年来早就听到烂熟于心的规劝又重复了一遍。不知多少人劝过我不要再等孟雨,他们说:
“好女人多的是,何必呢。别那么幼稚的傻等了。成熟点。”
“这种女人就是贱骨头,你越对她好她越瞧不上你,冷落她段时间说不定就回来找你了。”
“别犯傻了,爱情这种东西最廉价了。过几年你再回想起现在的自己就觉得简直是傻×。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代替的。”
“你就是犯贱,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要是真在一起你会发现她也不是什么仙女。”
这些他们奉为真理的原则我不是不懂,我明白年少时坚持的东西慢慢都要像这个坚硬的世界妥协。妥协于父母的唠叨,亲朋的压力。妥协于总是把我们的真心狠狠摔在地上的人,还有最终累了苦了没有力气再等下去的自己。
我之所以坚持到今天,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向世界上这些既定的规则妥协。我爱孟雨的方式,就是我和整个世界斗争的方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披甲上阵,在战场上当一次英雄。爱她,是我唯一一件能够摆脱平庸的方式。
现在我输了,输得片甲不留输得残羹冷炙。从今以后我要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把自己武装起来,用坚硬的外壳对待所有柔软的感情,顺从地从庸常的生活里获取一丁点幸福。我会找个女人买房结婚,构建家庭,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等老年后再一起互相扶持,散步去海边看一场日落。但我不会去故作淡然,也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别人等待是多么不值得。或者忆起青春做一番流年不再的感慨。
我会和所有还在等着生命中至爱的人说,当年我比较没种,输给这个操蛋的世界。希望你比我有出息,能够按照自己内心的方式生活。继续等,再等上个七年,等死她。把一堵墙等成一扇窗,把一扇窗再等成一扇门。
终有一天那扇门会为你打开。
请不要向这个浑蛋的世界投降。
去往南方的火车开启之前,我接到了孟雨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若隐若现。
“花收到了,谢谢你每年都记得我生日。”
“你的生日本来就比较好记啦。”
“但是你每年都忘记我多少岁,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就送了十七朵玫瑰。今年我都二十五岁了你送了24朵。你又记错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握手机的手翻开了一边的钱夹,夹层里放着当年那张从教导处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孟雨的一寸黑白照片。这是我从这座城市带走的唯一的行李。
“因为那最后一朵玫瑰,就是十八岁的你啊。”
在我这贫瘠的土壤上,你是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是我唯一不愿意向这个世界妥协的东西。
窗外的霓虹又亮了起来,如同女人鲜艳的口红。我合上车窗,把冷风隔绝在车厢之外,闭上双眼,终于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