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每周都回家,他们的情感慢慢地达到了最佳状态。她处处为他为孩子,他和孩子的利益是她最高的利益,他和孩子的生命安全,胜于她自己生命的安全。有一回,敌机来偷袭,超低空飞行,目标可能就是重伤医院,未被防空部队发现,事前没有拉响警报,炸弹落到他们的院子里。那是个周六下午,云儿和雪儿已放学,她在前院菜畦中摘菜,两个孩子拎着竹篮跟在后面,把她摘下的红椒和紫茄子码放进竹篮,突然听到飞机的轰隆声。三人不约而同望向天空,敌机就已来到了头顶,非常低,好像就要向她们扑下来似的,巨大的气流像飓风那样向她们冲来。当时她想的就是保护两个孩子的生命不受伤害。她像老鹰护卫雏鹰那样,张开双臂搂住两个吓呆了的孩子把她们扑向地沟,用她的身体覆盖住她们的身体。就在这时,低空盘旋的敌机向下扔炸弹,一颗炸弹落到院墙边,砖瓦弹片四溅,她们被炸弹爆炸的声浪震昏过去,她被飞溅的砖石和弹片覆盖。她痛得突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两个孩子跟着清醒了,她们从她身下爬了起来,去扒她背上的砖头瓦砾,发现有血从她背上往外流。她们哭喊起来,妈,您流血了。云儿说,我去喊爸爸,抬腿要走。
她一把拉住她说,别乱跑,敌机可能还会来。她咬咬牙爬起来,我们快进屋去,她一手拽住云儿,一手拉着雪儿往屋里奔,快躲到桌子底下去。她抱来床棉絮盖到桌子上,就把两孩子拉到了桌子下面。她像老鸡护小鸡那样把她们搂在怀里。
爆炸声此起彼伏,枪炮声四起,守军开始还击。妈,您受伤了。云儿再次提醒她,我去把爸找回来给您止血。
你不能出去,炸弹可不长眼睛。她把她搂得更紧了,听轰炸声好像就在医院方向,我正担心你爸的安全呢。但愿他没有事。
妈!雪儿叫了起来,血!她伤口的血滴到了她手上,她把手举起来说,妈,是从您背上流出来的!姐,怎么办呢?
没关系。她安慰着她们,没大事,我去抓把柴灰压上就止住了。她躬身跑进厨房,云儿雪儿紧跟着她。云儿说,妈,我来帮您。您伏到柴堆上。云儿从灶里铲出一满铲灰烬,抓了一大把压到她流血的地方。
哎哟呀!她感到一阵钻心的锐痛。
姐,雪儿连忙抓住云儿的手,你轻点,妈痛。
没关系,她攥紧雪儿的手,对云儿说,我能扛住,再抓一把压上去,一会血就不流了。
云儿听话地又抓一把按下去。她痛得咬住牙,忍住痛说,去拿件我的旧衣来,把灰压住。
雪儿很快找来件旧衣,她把衣的袖子斜牵开,把前襟后背折叠在一起,教云儿把最厚的地方对准伤口,她使劲将袖子拉到前胸,紧紧系起来。说,没事了。我们再到桌下去。
半个多钟头后,爆炸声和枪炮声渐渐停止了,她们从桌子下面出来,她这才感觉到她伤得不轻,可能有弹片飞溅进了她背部,只要身子一动,就像刀割样锐痛。可她不能躺倒,到了烧晚饭的时间,她怎么能不给孩子们做饭呢。她躬着背去拿淘米钵,刚要端起钵,伤口就剧痛起来,她忍禁不住哎哟了一声,云儿连忙扶住说,妈,您还是到床上趴着吧,我来做饭。
你没做过呀。
我学呀,您教我不就行了。
我不能上床,身上全是土和灰,我就靠在灶前的柴堆上,看着你做。你先打两筒米到钵里,把杂质拣掉,再用水洗两遍。放到大铁锅里,舀两瓢水进去,再点火烧开。
云儿按照她说的操作顺序认真仔细地做着。正要点火的时候,苏东庭的勤务兵安民仁大步跨进来说,长官不放心你们,要我来看看,他正在忙于抢救伤员。
我妈炸伤了。雪儿云儿异口同声地说,需要救治。叫我爸爸回来。
胡说,她连忙阻止道,你爸在抢救伤员,怎么能叫他回来?小安子,我的血已止住了,一点轻伤,没事了,别告诉他,就说家里没事,不能让他分心。
我们的院墙炸坏了。雪儿不管不顾地说,你去告诉我爸,晚上有坏人进来可怎么办?
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哪!她是很少用这样的口气责备孩子的,你爸在抢救伤员,做手术的时候是不能分心的。小安子,快回吧,对他说,家里什么事都没有。
好的。安民仁转身快步走了。
妈!云儿雪儿不约而同地说,您的伤口不清理要发炎的。应该让爸知道,好抽空回来给您医治。
别说了,她转过话头,饭开了,用饭箩捞起来。再把竹篮里的红薯用水清一遍,放到锅底下,饭放到上面,把腐乳放到锅里蒸上。
云儿按她的吩咐把饭焖上了。先用大火烧一会儿,再用小火焖一会,闻到饭香了,就可熄火了。焖饭的时候,她让云儿把摘下的茄子和辣椒拎给她,教她如何去除茄蒂和椒蒂椒籽,如何清洗,如何切。又教她把切好的茄子用清水泡一下去除涩味,再教她如何炒,放多少油,多少盐,炒到什么火候就可盛起来。
这是苏云第一次学着炒菜做饭。她很认真,一丝不苟地按照她教的步骤和方法操作。当她把菜端到桌子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那是种成就感吧,她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她高兴地说,妈,您不要动,我来喂您,尝尝我做的饭菜有多香呢。
不用你喂,你端个小凳到我边上,把饭放到上面,我用汤匙自己挑着吃。她说,你们早也饿了,先给妹妹盛饭。
雪儿端起饭碗,又往上面夹了些菜,抢在姐姐前头跑到她边上说,妈,我来喂您。像我小时候您喂我那样,您吃一口,我吃一口,就舀起一匙饭菜送到她嘴边。
她却不张嘴接,说,雪儿先吃,妈再吃。
妈先吃。雪儿硬把汤匙紧逼着她的嘴唇,妈先吃。雪儿犟起来了,妈不吃我就不吃!
她只好张嘴接了。
好吃吧?云儿端着饭菜凑上来了。妈,我烧的饭菜好吃吧?
好吃。她高兴地说,第一次烧饭就烧得这样好。
妈说好吃就多吃点。云儿雪儿同时把挑了饭菜的汤匙送到了她嘴前,吃我的!雪儿说。吃我的!云儿说着把妹妹往边上拨,妈已吃过你的了,自己吃去,我来喂妈。
不嘛!雪儿不肯退让,我也要喂妈妈。两个都争着要喂她,她心里像喝了蜜糖那般甜,她笑着说,你们早就饿了,都自己吃去吧,我的背受了伤,我的双手好好的,还是妈自己挑着吃好。
不好!两孩子较上劲了,您吃我的!雪儿说,云儿也不相让,妈吃我的。
好好,你们都不要争了,你们一人一挑来还不成吗!
好!该吃我喂的了!云儿说,您已吃过雪儿喂的。
好好好,吃你喂的!她张开嘴,接住了云儿送上来的饭菜。云儿的汤匙刚抽出来,雪儿的就送上来了。
你吃了没有?她问雪儿。
雪儿不吱声,她知道雪儿自己还一挑没吃就说,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人一挑来。你先吃,我后吃,要不妈就不吃了。
好吧。雪儿只好吃了。两个孩子围在她面前,像两团火一样,温暖着她的心。她觉得心里又甜又暖和。他们刚吃完饭,天色也暗了下去,东庭像急行军那样赶回来了,雅兰,你没事吧!他人未进屋声音就进来了。
两孩子飞奔着迎出去,扑到他身上说,飞机把我们家的院墙炸塌了,妈炸伤了。
他牵着女儿们的手,大步跨进了门,雅兰,你怎么爬在柴堆上?
妈的背被炸伤了。云儿抢在前面替她回答着。她说身上脏不肯到床上去。
她想爬起身,他连忙拦住说,你不要动,我先检查一下,看看如何处理。
没大碍。她还想爬起来,我先洗洗手脸你再检查。
听话!我是外科医生,你得听我的。
她只好老实趴着。
电灯光线昏暗,厨房只有只15瓦的灯。他点上了煤油灯,放到锅台上,从屋里搬出夏天纳凉用的木凉床,放到锅台旁边,轻轻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木凉床上。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她还是痛得面色发白。你忍着点,他边给她解包扎伤口的旧衣衣袖边说,别动!我先看看伤口。
伤在背上。她提示着。他轻轻地揭去包扎的旧衣,看到黑糊糊一片,吃惊地问,你敷了什么?
柴灰呀!
这会感染的呀!
没办法呀!血一时止不住,家里又没止血药,只有用土法子了。
先得用盐水清洗干净创面。他握了下她的手,我去化盐水。
两个孩子蹲在她边上,雪儿抱着她的头,云儿攥着她的手,说,妈乖,不怕!云儿安慰她道,爸爸不会让您很痛的。
知道。我不怕。
温盐水端来了。他先用温盐水冲去创面和周围的灰烬,再用盐水洗了手,展开他带回来的手术器械,戴上手套,先给创面消毒,再用手指探进伤口。他的手指刚一接触创口,她就叫了起来,痛!他是身经万术的外科专家,就已判断出她是被飞溅的弹片所伤。他说,有块不大的弹片横在里面,我给你取出来。可我们麻药奇缺,没有带回来,有点痛,你忍一点。他拿条毛巾折叠成长方形,叫她咬在嘴里,吩咐两孩子抱紧她两臂。再痛你都别动,一会就好,弹片取出来就没事。
她应着。呃,你动手吧。
酒精棉球刚一碰到伤口,辣得她就想叫,可她忍住了。放松,他感觉到她肌肉出现的紧张状况,合上眼睛,尽量去想别的事吧。啊,我忘了告诉你,他想引开她的注意力,收到父亲的回信了。
自从他们出逃以来,他们不断给老家的父母写信,可没收到过一封回信,不知是他们没有收到他们的信还是他们的复信被战火烧毁了,他们非常挂念三位老人的身体和安全。他们和苏龙、苏虎也失去了联系,不知他们转移到了哪里,也时时为他们的安全担忧。他们每次给父母写信,都要问问可有没有他们的信息。终于有了回复,突然的惊喜减缓了她的疼痛,她急切地问,信上怎么说,他们都还好吧?有苏龙和苏虎的消息吗?他们现在哪里?你快跟我说说呀!
就在她投给他一串问号的当儿,弹片取出来了。只听得叮咚一声响,弹片落在了瓷盘里。他说,好了,取出来了。没事了。不过你还得忍下痛,需要缝合一下。他边缝边说,三位老人都没事,父亲还是做大夫,给乡亲们看病,岳父帮助父亲侍弄药材,妈妈管理家务。日本鬼子驻防在县城,只是偶尔下乡,苏家村在深山里,他们不太敢去,怕遭遇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岳父在信中说,日本人只去过三回,他们听到他们来的消息,就逃到山上,山高林密,日本人很少能找到人,抢掠一通也不敢久留,敌人一走,他们就回来。损失的是些财产,人没受到伤害。要我们放心。他们也非常想念我们。两个儿子也跟他们联系上了,他们也都在四川,金陵大学本部迁到了成都华西坝,他们医科在本部。如果能请动假我想去趟成都。按年份算,苏龙该毕业了,我对他们关心得太少了。这些年都是爹爹奶奶在供养他们,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尽一点责任,真是惭愧哪!
按理是这样,养育子女是父母的责任。可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伤员等着你救他们的命,肯定请不动假。她连忙说,就是医院准你的假,你也离不开你的病人。还是我去吧,如果苏龙还没找到工作,你得给他想想办法。把他带到身边,让他跟你学学。当初要他学医还不是为了子承父业吗?
不知他愿不愿意到我身边工作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受约束,不愿在父亲管束下工作呢!你去当然也行。
我想哥哥,我也要去!云儿说。
雪儿毫不迟疑,我也想哥哥,我也要去。
别争了,父亲嗔着她们,等你妈伤好了再说。东庭就在他们说话之间,扎住了她的血管,缝合好了伤口,敷上了消毒纱布,最后用绷带绑了。并对她说,都弄好了,你静躺一会,我去烧锅热水给你抹抹,就可以上床休息了,再吃点消炎片,不感染的话,一周就可拆线。
她听话地点了下头。雪儿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妈带我去呵?
她没表态,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下,又攥了下云儿的手说,帮爸爸烧水去,他没烧过火。
好的。云儿应声走到灶门口对她父亲说,爸,烧不着吧?她把父亲往起拉,看我的。
你会烧火啦?东庭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她。
今天我还学会了炒菜做饭呢。您问妈。
是的,晚饭就是她做的,两个孩子都争着给我喂饭呢。
女儿们真是大了,懂事了。东庭站起来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的孩子晓得心疼我们了,真让我高兴。他拖条矮凳坐到她边上,今天,我站了一天,做了三台手术,还不包括给你做的小手术,累得都直不起腰了。工作我已做过交待,今晚我可以留下来,陪陪你了,观察一下术后反应。他突然想起他是放下手术刀就往家跑的,午餐后还没吃任何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就问,家里有吃的没有?我饿了。
只有一点剩饭。她说着就要往起爬,我去给你热一下。
你别动,他慌忙按住她,我用开水泡泡就行了。
我去给爸拿。雪儿麻利地蹿了起来,从纱橱里捧出饭钵,放到锅台上。又拿来碗和饭瓢,就要往碗里盛。
东庭走过去,抬手抚摸了下小女儿的头说,我自己来。他胡乱地吃了点开水泡的红薯饭,大锅的水就沸了,他把唯一的一只篾壳热水瓶灌满水后,就拿来一只洗脸盆,先给她洗了脸,再给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要抱她上床。她却坚持不要他抱,她要自己走。她慢慢坐起身,慢慢往起站,慢慢地往房里走,东庭和孩子们要帮她,她摆摆头说,好多了,我自己行。并说,脏衣就放那里,你们不用管,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伤口的自愈能力很强,第三天,东庭给她换药,发现创口愈合得很好,他高兴地说,再过两天就可拆线了。
是不是拆过线我就可以去成都?她心系着苏龙苏虎。
还是等几天再说吧。敌机天天来骚扰,火车只能夜间运行,听说车上拥挤不堪呢,你会吃不消的。
不会比小火轮上还挤吧,我不怕。她说,问题是要给他们带点钱去,再做点好吃的带给他们,这么几年,我们断了音讯,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真是对不起他们呢。
东庭喟然一声长叹,这不能怪我们,只怨日本鬼子。孩子们会理解的。钱的事,我去想办法,这几天你好好休息,等拆过线看看情况再说。
她却没有好好歇着,东庭只是个军医,每月就那几个薪水,供养着一家人,物价一天一个样,三天前一头牛的钱今天就只能买两包火柴。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想到这儿她越发为苏龙、苏虎揪心。关山阻隔,大别山区邮路不畅,就是公公有钱寄给他们,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管怎么说,他们对他俩是负有责任的。她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园子和蔬菜上。先得把炸倒的院墙砌上,免得被饥饿的人们把菜都偷去,她要靠这些菜去换点粮和钱,她得帮东庭一把,她趁孩子们上学去的时候,躬着背把炸飞的砖头一块块拣到一起,孩子们回来后,让她们把砖头搬到缺口,又从菜市场请来一个泥瓦匠,把炸塌的院墙砌上了。院子有了收管,菜的长势很好,茄子辣椒挂满了枝头,黄瓜葫芦也结了不少,壁山内迁的机构和逃难的人口很多,蔬菜的价格也在飙升,她把红椒和青椒分开采收,摘了两竹篮,可她不敢出力,怕用力会崩裂伤口,就请对门的邻人帮她拎到菜市场去。因为邻居们都吃过她种的菜,也乐意帮她。她的菜一会就卖完了。特别是红椒,更受欢迎。第二天,她又摘了一篮紫茄子一篮葫芦去卖,卖了个好价钱。这都是瞒着东庭做的。拆线那天,东庭特地提早回来,没见着她,前院后院找了个遍,仍不见她的人影。东庭不知她去了哪里,站在大门外张望,邻居告诉他,苏太太卖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