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脸竟然一下红了,并非他的太太不能去卖菜,而是她的伤还没完全好,邻人们都知道她受了伤,他们会如何看他这个顶着少将军医头衔的丈夫呢。这时她正急忙往家赶,她望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她加快了步子,他迎上去说,你的伤还没有好,去哪里了?
她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笑眯眯地看着说,好多天没出门了,带点菜去看看行情。
他从她手里接过空篮子,还没拆线呢,这不是胡来吗?他爱嗔着她。回去,我特地回来给你拆线的。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们在院子里种点菜,只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可不是为了谋利。没有健康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这不是好了嘛,她又对他一笑,线一拆不就是好人一个,没那么娇气。
他们进了屋,他对她说,喝点水,歇一会。他就开始做拆线的准备。他把带回来的消毒卫生包解开,摊在桌子上。叫她面对椅子背坐下,我得先检查一下创口愈合得怎样,让她把外衣脱去,再脱掉内衣的一只衣袖,长好了就拆,若没长好,还得延后几天,你太不知道照顾自己,我又太忙,没空过问家里事,也没能请假回来照顾你几天。他边揭开纱布边说,痛不痛?他用钳子探了探缝合部位。
不痛。
缝口愈合得不错,可以拆了。抽线头时还是有点痛,你得有心理准备。
你只管拆。她说,不要管我痛不痛。她还故做轻松地一笑,没事的。她感觉背上像蚂蚁夹了下,又夹了下。一连十几下后,他说,都拆完了,我再给你敷上块纱布,保护几天。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苏龙苏虎哪?她转过头看着他。
看看情况吧。他是决不能让云儿雪儿跟她去的,且不说她们要上学,就说路上也很不安全。她一走,两孩子留在家里谁来照看,而她只身一人乘夜车他也不放心。他心情很矛盾,突然间,他想到一个主意,先给两个儿子写封快信去,了解下情况,再决定去还是让他们过来。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忙催促道,你现在就给他们写呀,他们很年轻,又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不知生活是如何困苦呢。
现在哪有空写信?他收拾着卫生包,我得立即回医院去,好几个手术在等我哪。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写哪?
晚上吧,要不你给他们写。
我写?
你写。他停住手里的事看着她,你是他们的继母,继母也是母亲哪。
可我和他们差不多大,又陪他们读过书,总有些不好意思呀?
这有什么呀,他们当初已站在你面前喊过你妈呢。他看着她,用目光鼓励着她,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青年。早就接受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文笔比我的还要好。
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午饭后,两个孩子上学去了,她关上院门,准备写信。出逃时,她没能将抄处方用的笔带出来,到壁山也没见东庭在家用过笔,她从云儿的书桌上找到一支她们暂时不用的毛笔和一小块墨头,她先舀半碗水把毛笔浸了,再滴几滴水到砚台上,慢慢地碾磨起来。墨磨好了,就找写信的纸。家里没有信笺,也没有找到像样的纸张,只好从云儿的练习本上撕下两页。她坐到云儿做功课的位子上,捉住笔,在墨池里濡了又濡,感觉这笔比过去的笔重了许多,笔杆握在手里也不像过去那样听话自如,俗语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拿笔写字可能也是这个道理吧,自逃难出来,她就没有拿过笔。几年没握过笔杆,还能不生疏?抗战期间,物资匮乏,纸张金贵,她怕把那两张纸写坏了,想到东庭带回来看的废报纸,就找来当做草稿纸。她在废报纸上试了试笔墨,感觉好了一点。可怎么称呼呢,她觉得有点为难。按辈分,她是他们的继母,得称他们吾儿什么的,可他们的年岁相仿,又感到难以启齿。她斟酌再三,决定直呼其名比较恰当。她把要写的话写在废报纸上,又把内容斟酌了一遍,开始抄写在印有横格的练习纸上。
苏龙苏虎:
你们好。自逃亡开始,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和云儿雪儿跟着你父亲先从香洲逃到汉口,后又从那里逃到重庆,你爸在壁山重伤医院找到了工作,我们又搬迁到了壁山,云儿雪儿就在这里上学。我们非常挂念你们,又无从打听到你们学校的情况,不停地给在老家的爹爹写信,不知他们是没收到还是他们的回信在路上遗失了,我们始终未能联系上。感谢上天怜悯,你爸刚刚收到了你们爹爹的回信,我们终于得知了你们学校撤迁到成都华西坝。你们爸爸恨不能立即奔到华西坝去看望你们,可成百成千受伤将士在等待他去救治,他一天到晚站在手术台边,腿脚都站肿了,请不了假,他也开不了这个口。我很想去看你们,不知你们可方便?你们现在的情况怎样?我们急需了解你们的近况。你们急需我们为你们做些什么?是否需要添置棉衣棉被,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想办法解决,请接信后即复,我好做好去探望你们的准备,我们都非常牵挂你们,云和雪都很好,她们也非常想念你们。等着你们的回复。
她在信尾署上了她的名字,写上了他们的住址和重伤医院东庭的通信地址。
她没有马上去邮电局发信,她要让东庭看一下,也许他还有话要说。她锁上院门,去到附近的杂货店,买回一打信封。看看天色还早,就想给父亲也写封信。每次给家里写信,都是东庭执的笔,她只在信后附笔问候一下三位老人,寄出的十数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终于有了复信,得悉三位老人都还健在,心里悬着的吊桶算是落了下来。可她从没单独给父亲写过信。公公的回信中也只提及父亲一笔,说他一切如常,不用记挂。她还是挂念着他,苏家村毕竟不是他的家,他会不会有寄人篱下之感?她虽然相信公公婆婆的为人,会善待他,但她仍然有些放心不下。他一定也非常想念她,父亲虽然不很清楚她和东庭的真实关系,是他要她嫁给东庭的,她相信他是能感受到东庭不愿接受她的事实,她也看出了父亲心里的不安和悔意。东庭终于接受了她,她取代了锦云在他心里的位置,他非常在乎她,她得让父亲知道他们情感的变化,让他放心。
她又从云儿的作业本上裁下一张纸,把她获得爱的幸福和他们现在生活的情况告诉他。要他保重身体,不要记挂她和他们。她又给公公婆婆写信,与父亲的信笺放到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上公公和父亲两人的姓氏。
东庭晚上回来得很晚,孩子们都已睡了,见她坐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纳着鞋底等他。他爱嗔着她说,怎么不先睡,我若不能回来你就不睡啦?他伸出手爱抚了下她的秀发,以后不要等了,我能回来就会回来的。
她把写好的两封信递给他说,看下吧,看看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愿这封信能顺利抵达苏家村。
东庭先看给父亲和岳父的信。看到她告诉父亲他如何对她好,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他们一家相亲相爱,他心里像流淌着蜜河那样感觉香甜,不觉之间,他的手臂就挽住了她,把她搂到了怀里,还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爱的泉流漫过心田,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但她知道他累了,需要洗脚休息,就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说,你快看信,我去给你打水烫脚。洗脚水打来了,东庭信也看完,并在给儿子的信后添上了一句:最好是你们到壁山来一趟,你继母若去成都,云儿和雪儿就没人照顾。
信寄出第六天,苏虎就来了。东庭正在手术室,就叫勤务兵把他送回家。一别六年,他们都不敢认了,苏虎长得比东庭还高,但身板单薄,两颊像刀削般清瘦。他们相隔一丈多远站住不动了,彼此打量着对方,她很快找到了少年苏虎的印记,泪水一下就滚了下来,小声地说,苏虎,你不认得我吧?我是小兰哪!
苏虎的眼睛也红了,他点点头说,我收到你的信就急忙赶来了。
快进家呀!她转身先进了门,快坐!她又端凳子又倒水,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没吃中饭吧,我给你煎饼去,我们自己在院里种的麦子磨的粉,可香了。
妈,您坐会吧。他仍站着,我在爸爸医院吃过了。您别忙。
他叫她妈了,她的脸不由一阵发热,他们毕竟是同龄人,虽然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叫她,可她心里还是有点虚。她不敢看他,你路上一定很累了,快坐下歇一会,雪儿云儿一会就要回来了。她转身扑进厨房里,一会就好,你喝水啊!
她麻利地挖出两大碗粉,在粉里加了盐,切了三根葱花放进去,用水调拌得又浓又稠,就去点火烧锅。她动作快速又麻利,不到十分钟,一盘外酥内软的煎饼就端到苏虎的面前。他站起来说,谢谢。
苏虎,你不用这样客气。你就把我还看做过去的同学吧,她把筷子送到他手上,坐下,快吃!
他只好坐下来,夹了块饼咬了一口,尝到了味道,也忘掉了刚才叫妈时的尴尬,大嚼着说,真好吃,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呢。
好吃就多吃点。她的尴尬也随之消散了,心里坦然了许多,都吃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落忍,他是饿狠了,觉得亏欠他太多。不忍看下去,就说,你慢点吃,我到菜市场去一下,云儿和雪儿就要放学了,你在家等她们,我很快就回来。拎着篾丝菜篮出门了。
菜市场离家不远,虽然是下午,又是物资紧缺的年月,但还是有人杀了猪来买,因为是天价,他们家很久没闻到过荤腥。真的不知肉是什么滋味。可苏虎来了,她要让他吃到红烧肉。六年多来,他们失去了联系,他们没有尽到父母责任,尽管不是他们有意不去管他们,但想到他们兄弟像孤儿那样独自漂泊在外,她心里就很不舒服,觉得太对不住他们。经济再拮据,她也要买点肉给他还有两女儿解解馋。她选了厚膘的五花肉,称了两斤。还买了两斤豆腐,就往回走。在院门外,她远远地听到了苏虎和两个妹妹的笑声,推开门,见云儿和雪儿正陪着她们的二哥参观她的园子。苏虎赞不绝口地叫好。我若在这里有多好,我会帮妈妈挖地挑水浇菜的。
二哥,你不走好吗?雪儿抱住他的手,有你在,我妈就不会那么累了。
我已是成年人了,不能依赖父母吃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