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春节,壁山连续遭受日本侵略军飞机的轰炸,他们家附近没有城防工事,听到空袭警报,就只好将被子往方桌上一盖,抱紧孩子钻到桌子底下。警报解除,她们就钻出来。春节一过,她又开始经营她的菜园子了。除了那些大路粗菜,还增种了苋菜、莴笋、茼蒿、黄豆、南瓜、黄瓜、葫芦、茄子和辣椒。在小麦地里间种上红薯和玉米,不留一点空地。她看到满院的碧绿,心里便荡漾起和暖快乐的春风,有时她会像孩子样地激动,竟然流出了泪水。她们的菜吃不了,不但送给邻居,也送给东庭同事的家属,很多人都吃过她种的菜。吃不了的,她担到集市上去卖,卖不了的就晒成干菜。路过的人常常在她的院门口停下脚步,往里探头看看,赞叹她的园子。她就有种成就感,那种无言的快乐会让她要喊进那人来,不是砍两棵菜送给人家,就是摘两条黄瓜或一捧辣椒送他们。
东庭工作非常辛苦,回来的次数却慢慢多了起来。有时还在家里住一夜,和她们一起吃一餐饭。他对她种的菜情有独钟,说好吃。她心里很受用。她还发现他在偷偷看她,看她的眼神与过去很不一样,她装作没看见,心里不禁要泛起阵阵涟漪。有点像恋爱的感觉。他们搬到壁山的第三年的夏天,他回家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只回来看一眼,连水都不喝一口就回医院去了;有时也带一两个相处较好的同事来砍几棵菜;有时在家里住一夜。他们仍然像兄妹那样,他睡他屋,她和女儿们睡一张大床。有一天,他回来得很晚,她和孩子们都睡得很沉,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他独自到井台上冲了澡,回到屋里却怎么也没睡着。
月色很好,屋里光线明亮。他轻轻走进她们屋里,站到床前,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打量着她们。
自从她做了名分上的继母,她和孩子就是睡着同一个枕头。云儿睡床里边,雪儿中间,她在床外边,数年如一日。这样睡,不管那个孩子有什么事要下床,她会第一个知道,心里安稳。孩子们也习惯了。他久久地看着她们,云儿已读到高中一年级,是大姑娘了,躺在床上的个子更颀长,越来越像她妈妈锦云;雪儿也小学四年级,个子也不小,可她还像个婴儿那样偎在她的怀里。她的母亲为她献出了生命,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没有喝过亲妈妈一口奶,她早已把她当做亲妈妈了,也真得感谢她,把这两个孩子照顾得这么好。俗话说得好:养生的父母大似天,亲生的父母放一边。这些年,他的心事都在事业上,很少关心到她们。
他的目光从孩子们的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她睡得正香,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这那像一个二十多岁姑娘的手啊!粗糙得像砂石一般,结满了厚厚的老茧,指头和掌心像干裂的土地,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她没嫁他前,她正值花季,他虽然没有特地注意过她,但他远远地望到过她,可以想象,她曾是一朵娇嫩的新花,只是他没在意她。当父母要他娶她后,他本能地抗拒着她,从没正眼看过她,就是在父母的压力下带着她逃难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都是视而不见,可她却从不怨恨他,更没把怨气撒到孩子们身上,她把整个心都放在两个孩子那里,她自己饿着,把粮食省给孩子们吃,以致饿昏过去。她自幼与书香为伴,从没做过重劳动,为了孩子,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做粗活的农妇,把他的两个孩子养得像两朵花儿一样。她的心像水晶一样的莹洁,像观音老母一样慈善,像春风那样温馨,像大海一样宽容。为何要视而不见这样的好女人?他的心不觉愧恨交加,他太对不起她了!他想表示,又不好意思,更不敢当面说出来,只能趁她不在意的时候偷偷看她一眼,又唯恐被她发现,不得不立即收回目光。几个月来,他一直想亲近她,又不敢冒昧。他向她俯下身去,想要在她的额上亲一下。当他的嘴唇刚要碰到她的鬓发,他猛地停住了。她睡得那么安详,他怕她会突然惊醒。他不忍惊吓了她。他依傍着床柱坐在床沿上,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她。
月色朦胧,她的面庞像笼上了轻纱,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赏她。她的脸庞非常清秀,眉毛长得细又长,很像两弯新月,她的眼睫毛黑而密,像两柄黑纸扇覆盖在合着的眼睑上,鼻梁不高不矮,很直很挺,嘴唇不厚不薄,嘴角微微翘起,像在微笑。尽管烈日改变了她的肤色,她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在紫外线的长期照射下变得有些泛黑泛红,却显得很健康,很青春,很美丽。艰苦的生活没让她倒下,反而让她更加坚强了。她能在他长期视而不见中坚持不懈地履行妻子的职责,这真是世间稀有的坚守品格,他不能再辜负她。他的勇气突然被鼓励起来,忍不住把雪儿搭在她身上的手轻轻挪开去,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往他的房间去。
她从睡梦中惊醒了,惊慌地看着他,正要说,别这样!她的话被他的双唇堵了回去。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就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这是她真正的新婚之夜,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