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不由一抽,他知道她十分珍爱这件东西,自从他们出逃以来,她就摘下来,缝在棉衣里了。他没时间多想,救人要紧,吩咐云儿,快给你妈煮点麦糊糊喝。你把锅烧着。他找只碗,舀了半碗全麦粉,兑进一点凉水,挑了点盐放进粉里,调制成稠浆。云儿却没点着灶火。他急了,你怎么点个火也点不着呀?他一把将云儿拉到旁边,抓把茅草放进灶口,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忙活好一会,才点着了柴火。又手忙脚乱地在锅台上下忙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把水烧开,把粉浆倒进锅里,用筷子反复搅拌均匀,直到糊糊煮熟。他这也是破天荒第一次烧火做吃的。他把麦糊盛在一只干净的碗里,又找来一把勺子,急急忙忙端到房里,放到台子上,把扑在她身上哭泣的雪儿牵开,劝慰道,别哭了,你妈喝下这碗糊就会好的。他舀出一点糊糊,吹了又吹,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往她嘴边送。
可她还处在昏迷状态中,不会张嘴也不会吮吸,这糊怎么才能送进她胃里去呢!这得先让她苏醒,才能喂得进东西!救人要紧。他放下勺子和糊糊,向她俯下身去,一手捉紧她的鼻孔,一手攥住她的嘴,紧吻住她的嘴唇,使出全力向她嘴里吹气。一下一下地吹,大约十分钟后,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醒了。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眼皮又耷拉下去。
妈妈,妈妈,云儿雪儿齐声唤着她,快吃点糊糊吧。
他端起糊糊舀了半勺子送到她嘴边说,张开嘴,吃点东西就好了。
她使劲想张开嘴,双唇似有千斤重,就是张不开。他把糊碗递到云儿手上,端稳了。他一手拿着勺子,一手助她抬起嘴巴,把麦糊送进她嘴里。他一边弄糊,一边帮助她吞咽,一匙一匙,送下去十来匙后,她觉得有了点气力,不用借助外力嘴就能张开了,雪儿激动地叫了起来,妈活了,妈活了!她破涕笑了,拍抚着她的头,妈活了。
她想对他们笑一个,却未能如愿,竟然成了个苦笑,又耷下了眼皮。半碗糊喝下后,她感觉好多了,用力想支撑起上身,我好了,不用喂了。
他们就把她扶靠到床头,她却说,我饱了,给雪儿吃吧。我要去给你准备早餐,你还要到医院上班呢,就想滑下床。
你给我好好地把碗里的东西吃下去,好好在床上躺着,他对她吼了起来,听到没有!
他们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没有交流,有些隔膜,可他对她一向还是客客气气,从来没有这样吼过她,她觉得有些反常,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对她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她觉得有点像真正的夫妻了,她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眼里不禁有些湿热了,她乖觉地从云儿手里接过碗,没用勺子,把碗口凑到嘴上,两下就喝完了碗里的糊。拿下碗,像个娇妻对着深爱她的丈夫的责备那样对他娇媚地一笑说,我真的没事,昨晚睡得很好,不用再睡了。她双腿往床下一滑,站了起来,真的没事。你说的很对,我是饿的,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这样了。她一手牵着雪儿,一手牵着云儿,对他说,你有了稳定的工作,我们有了安定的居所,她们俩该上学了。云儿应上初中,雪儿该进小学。这里可有好一点的学校?
哟,我还真没想过孩子上学的事。一丝愧疚漫上他的心头,我托人去问问。
你没时间,还是我带着她们去找吧。她说着就进了厨房,先给你们做吃的,你吃了好去上班,说不定医院里正等你做手术呢。
现在还早,你们自己吃吧,我上医院去吃。他叹了口气,我的配给扣除我的伙食,还剩余了一些,不够我再想办法,你不要再那样克扣自己,饿过了度,会把身体毁掉的,到时想恢复就难了。今天是我在家里,若我不在家发生休克,孩子们哪见过这种事,那可就不得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走吧?晚上可回家?
只能周末回来。等会我让勤务兵把配给粮送回来,今天煮顿干饭吃吧,苦了你了。我不能回家的时候,隔两三天,我会叫人来看看,有要出力的事,你尽可叫来人帮忙,没事的。
哦。她应着,突然想起他还没洗漱,我去烧水,你洗洗脸再走吧。
我洗冷水就行了。
她连忙舀了一瓢水进面盆,从晾衣绳上取下他的洗脸巾,放到方桌上。
不用你这么服侍,我自己来。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声。洗完脸泼掉水,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她说,给孩子们交学杂费吧,伸手在俩孩子头上抚摸了下,转身走了。
她顺利地把俩孩子送进了学校,插进了理想的班级。云儿进的是省立壁山中学,雪儿就在这所学校的附属小学,同一条路上,相距不过百米,离她们的住处也不远。她每天接送雪儿,实则是接送她们两个,附小离家更近一些。她嘱咐云儿放学后就到妹妹学校,和她一道回家。有了东庭的配给和薪金,虽然不多,但比起在南温泉要好得多。早晨她起得很早,给孩子们做吃的,有时是擀面条,有时是贴面饼,有时是炒米饭,不管粮食如何不够,她都要让她们吃饱去上学,她乐意克扣自己。午饭也给她们吃干的。开始的时候,她买些南瓜、红薯、豇豆和着配给的糙米煮,把能充饥的瓜蔬放在锅底,上面放上不多的米,她把上头的饭盛给孩子们后,再把所盛不多的米粒和着瓜菜一起搅拌均匀后她再吃。
在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她开始着手实施开发院子的计划。第一步是铲除齐胸高的杂草,她买了一把短柄镐和一把锄头。她可以扶着镐上把手,用脚踩镐的上部,借用身体的重力将镐深深扎进土里,再把脚拿下来,双手使劲压镐柄,把土撬松。开荒种菜看似简单,可要实行起来可不那么容易。她虽然自幼生长在乡村,可八岁就随父亲到了苏家,在苏家,她虽然不是小姐,但她除了读书,就是跟着公公学医认药,从未干过粗活,是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出家园后,她才开始学习家务,可砍柴割草的活还是第一次。
她换上旧衣,头上扎条毛巾,右手握紧镰刀,左手抓紧杂草,躬身就割。可这些杂草并不那么甘愿被割,在它受到压迫时它也奋力反抗,在她的右手使劲用力的时候,她的左手却被杂草咬伤了,虎口拉开了几个细碎的口子,血珠子渗了出来,很痛。
她用一块旧布把伤口裹扎起来,继续割着草。她用包扎好的伤口按住杂草,用手指攥着,手指还是不断地被拉伤。她不再包扎了,咬着牙忍住疼痛,继续割草,实在痛得忍受不了的时候,她才直起腰来,抬手一看,那不是手了,除去拇指伤口和部分手掌裹了布条,四根指头已不成模样,草汁裹着凝固的黑血,很像四根变质的香肠。手弄成了这样,还只割出不到十个平方的地方。她这才意识到这样蛮干不行,得给手做个手套戴上,才能持续下去。
她回屋烧了瓢开水,凉好后,从东庭叫人送来的急救包里找出一根棉签,解开包扎伤口的旧布,用凉开水清洗那些细碎的血口,再涂上红汞。红汞有收敛作用,不再渗血。她找出块还是从家里带来的土布,按照她手的大小做手套。就是那种一个拇指和四指连在一起的那种,专为割草而用。
刚缝好,就到了接孩子们的时间了。她怕孩子们看到她那涂满红汞的手受惊吓,用一条帕子裹着。雪儿一见面就觉得奇怪,硬是掀开了裹手的帕子,见她的手像只血手,一把抱住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妈,这是怎么啦?
她忙用帕子裹上,轻描淡写地说,割草时划的,涂了红药水,没事。这时云儿到了,雪儿忙拉住她左臂对她姐姐说,你看妈的手。
她忙往回缩,走,我们回家。她不想让云儿看到,牵起雪儿就走在前头。
您的手到底怎么回事?云儿要看她那只裹了帕子的手。
她让开了说,割草时草划的,早好了。
给我看看嘛。
人家都看着我们哪,回家给你看。
她们一进院门,云儿就揭开她手上的帕子,一见她的手不但变了色,根根指头都肿得变了样,泪水就涌了出来,双手捧起她的手,呜咽着说,我不要您割草种地,不要您把自己弄成这样。妈,她抱住她的臂膀,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你坐着,中饭我来做。
她无比高兴,孩子们晓得心疼她了,这比获得任何奖赏都贵重,都快活,都要幸福。她慢慢地站起来扔掉手上的帕子,活动着手指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让草划拉了几下,涂了点药水,这不好好的?你们去玩,饭一会儿就好了。
云儿拦住她不让她进厨房,雪儿伸直双臂挡住她。她心里像喝了蜜水那样甜,那样舒坦。她搂紧了她们,我们一起来做好不好,我在边上看着你们做。
好。云儿说,雪儿也说好。她们一同走进厨房。她让云儿舀一碗米在篾编的糠筛里,三人一起拣里面的沙子杂物,扬去糠壳、稗子,洗净放进锅里,添上一瓢水,再点火,等饭煮沸就用饭箩沥下米汤。东庭的配给粮食不拣去杂质是没法吃的。市场上的菜也是一天一个价,昨天能买一斤豇豆的钱,今天就只能买半斤,明天就只能买二三两。东庭的配给和薪金四个人用,捉襟见肘。为了让孩子们的肚子饱一点,她就买些比较便宜的芥菜、红薯叶,她让云儿把芥菜焯下水,去除涩味,再切碎放进锅里,放一点菜油和盐进去,搅拌均匀,再把捞起来的半熟米饭放到上面,煮成菜饭。饭菜一锅煮。烧好后,她不让云儿盛饭,云儿必将饭菜一起拌。她拿起锅铲,将面上的饭与少许菜相拌,盛给孩子们,她吃只留有少许米粒的菜饭。她把希望寄托给院子,盼望早早开垦出来,种出粮食和蔬菜。那时她们可以放开肚子吃了。
送走孩子们回来,她就戴上自制的手套,又割了一会儿草,觉得那只肿手用不上劲,若等把草全部割完再来翻耕,或许先割的草蔸新苗又长得很高了。她改变了思路,割一块开垦一块,种一块。翻地可以用脚出力,不会影响受伤的左手。
她换上旧布鞋,包上头巾,把割下的杂草扎成把,搬到阳光下,晒干当柴火烧饭。
她想得太简单了,翻土的活看似不用手出力,实则是个需要全身使力的重体力劳动。她双手紧握镐柄,用力把镐口往土里插,她的臂力太小,加之左手那些细碎的伤口很难一下愈合,一使力就火辣辣地痛,镐口只能划破一点地皮,她得借用脚力和身体重量来把镐头深深踩进土中,再借用臂力敲动板结的土块。好容易翻起了第一块土,她信心受到了鼓励,接着就有了第二块第三块……太阳爬上东边院墙的时候,她已翻耕了两米见方一块地方。她心里仿佛看到了希望的阳光,手也不觉得痛了,扛来锄头,麻利地把翻出来的土块敲松,拣出碎石和草蔸,把草蔸堆在翻松的地上,压上土,点上火烧火肥。碎石搬到院门外。这时她才发现太阳快落山了,急忙到井台洗手,去接女儿。还没出院门,云儿牵着雪儿站在了她面前。她又惊又喜,拉住孩子的手解释说,挖地忘了时间,正要去接你们呢,你俩没事吧?
我们这不好好的!云儿对她笑眯眯地说,妈,这么几步路,您不用接送的。我放学就去邀妹妹。
你们真的行?她还有些不放心,雪儿,还是妈妈天天去接你吧。
雪儿看看姐姐,摇了下头,我大了,我和姐姐一道上学一道回家,不用妈接送了。
太好了,她搂了下她们的肩膀,把她们往屋里带。烧火肥的烟在院子里弥漫,她怕烟熏了孩子的眼睛,连忙铲土盖上去,烟都闷在了土块里,冒出来的只有晨雾那样的淡淡烟霭。第二天,她起得更早,天没亮她就在院子里割草。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她戴上了自制的布手套,割起草来顺手得多,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割出了有昨天两倍大的一块地方。她把草扎成一束束的,放到晒的地方,再用锄头掏开昨天烧的火肥堆,发现草蔸都烧尽了,土块熏成了黑色,用手探探,还有点余温。她把火肥均匀地撒到翻过的土地上,再拌匀,整理得平平整整,两边留出放水沟。她已想好,待孩子们上学后,她就去市场,看看能买到什么种苗。她在集市上买了萝卜籽、白菜秧。当宝贝似的拿回来,她在整理好的地上栽上白菜秧苗,浇上水,又用割下的杂草盖上,以防太阳晒蔫。又开始深翻早晨割了草的地。她顶着烈日,周而复始,每天开荒不止。小白菜活了,开始伸展叶片,生气勃勃,一天一个样,绿油油的,越看越可爱,越瞧越欢喜。萝卜籽发芽了,叶子伸开了,芥菜籽撒进土里,十多天就出苗了,要不了一个月,就可拔起栽到畦里了,真有点像变戏法似的,椭圆的叶子一夜过来长出了锯齿和细毛,越来越厚越来越乌黑,叶片变得肥大厚实,茂盛得铺满地面,从上面往下看,看不见植株和泥土,浇水只能向叶面泼洒,一棵就有两三斤那么重。半年后,前院已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一棵白菜重到两斤,最小的也有一斤来重。她不用上集市买蔬菜,省下的钱就拿去买粮食,不再是饥一餐饱一顿了。萝卜也是一天一个样,一个个小脑袋似的从土里往上伸,露出又白又嫩的半个身子,喜煞了他们全家。特别是孩子们,放学回来没放下书包就往地里跑,一人拔一棵,拿到井台洗洗就往嘴里塞,像雪梨似的又酥又脆又甜汁水又多。东庭每次回来都有惊喜,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院子的变化让他意想不到。
她一边侍候前院的菜,一边垦植后院。她打算在后院种上小麦和油菜。她一天挖一点,够一畦种一畦。她已很熟练了,下霜前,油菜栽上了,小麦也长出了像韭菜似的嫩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