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来克的家位于村西的一块平地上,像瓜棚一样的两间低矮的土屋袒露在阳光之下,显得特别突兀。不知什么时候垒砌的土围墙已经塌陷,只留下像地埂一样的小土包。院里杂草丛生,布满了蒿草和骆驼刺,也没有院门,从屋里出来走几步便是街道。
当年,依来克的父亲是当地很有名的巫师买如普·巴克西的鼓手,这人敲了一辈子的鼓,哪里有跳神、捉鬼的事,他就会出现在哪里,并将小依来克带在身边。父子俩的日子就是在这样的场合度过的。然而,一出生就非常虚弱、瘦小的依来克长大后对打手鼓却没有一丝的兴趣,对农活儿更是一窍不通。因而他一直靠帮左邻右舍干些家务杂事、吃别人给他的剩饭剩菜度日。幸运的是,人民公社成立后,他被列入“五保户”,靠生产队的救济粮才没有挨饿。25岁那年,为了“积德行善”,在村民的撮合下,他娶了该村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寡妇乌玛依做老婆。结婚没几年,这个身躯肥大的女人给依来克连续生了三个儿子。真是无独有偶,尽管乌玛依身躯高大、壮实,但却非常懒惰、邋遢,两个儿子——阿斯木和卡斯木在难闻的尿骚味儿中逐渐长大,而最小的儿子亚森三岁时因患麻疹夭折,从此她再也没有生育。阿斯木和卡斯木长得和母亲一样牛高马大。然而,他们的脾性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跟他们母亲没有两样,都非常懒惰和邋遢。
靠救济粮度日的依来克一家,到取消了人民公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以后,日子就难过了。分给他家的农田一直被闲撂着,最终还是村里考虑到他们的实际状况,将他家列入到了靠政府救济的贫困户名单中。从此他将承包的耕地每年转租给别人,其他则靠政府的救济过日子。今年,乡里从救济物品中给他分发了一头驴和驴车。“两个儿子也长大了,” 乡民政干事对他说,“你用驴套上这辆木板车拉柴禾,拉到集市上好歹能卖上几个钱吧。除此以外,今年我们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依来克将两个儿子叫过来讲了干部对他说的话,但他的两个儿子根本不买账。“哎呀!”阿斯木阴着脸,“我到哪里去找柴禾呀?让卡斯木去拉吧!”
听到哥哥的话,卡斯木顿然吼叫起来。
“真是太小看人了,难道要让我当樵夫吗?”他使劲挥动着胳膊说,“别说了,爸爸!与其做这种事,不如将驴车卖了,买个手鼓算了。夜里我梦见了爷爷,他对我说:‘你爸未能继承父业,但愿你能成为鼓手,打鼓能积德。’”
依来克始终没能说服儿子们,他气愤地嘟囔道:“哎哟,这些鬼儿子学谁了呢?先父一辈子打鼓最终得到了什么?最终也不是死在了坟场吗?或许他正在那个世界享受呢?唉,管他那么多呢!”依来克挥了一下手便去打扑克了。从此,驴和车就被暴晒在了他那破烂不堪的院子里……
今天,按照每日的习惯,依来克一家一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还没有起床。过了一会儿,依来克因尿憋才起床,解完手进屋后便使劲拉着正在打鼾的妻子乌玛依喊道:“哎,起来!”
酣睡的乌玛依半睁着眼睛:“怎么了?”
“起来!去烧茶!”
“一大早吵醒我,怎么搞的?”
“哎,你看一下外面,都快中午了。”
乌玛依瞥了一眼小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因为睡得太多,眼泡都肿了。她睁不开眼睛,打着哈欠又愣坐了一会儿。睡在外屋的阿斯木和卡斯木发出的鼾声震撼着整个房间。乌玛依又打了几个哈欠,掀开乌黑似漆、脏兮兮的被子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在乌玛依烧茶的间隔,依来克不断吼叫,好不容易将阿斯木和卡斯木叫起来。
“驴饿了。”依来克喝着妻子为他准备的淡淡的奶茶说,“快去,把驴牵到山谷里有草的地方去。”
“你自己去吧。”阿斯木不悦地瞪着父亲。
“我有事,到厂里去换清油。”
“那就让卡斯木去吧!”
“驴踢我呢!”卡斯木不愿意,“昨天我牵着驴去过,怎么每天都让我去呢?”
“爸爸,”阿斯木愣了一会儿说,“我们何必白养那头驴呢?还不如卖掉算了。”
“是啊,卖掉吧!”卡斯木喜形于色,“用卖驴的钱买一个手鼓。集市上有很多漂亮的手鼓,非常棒……”
“买手鼓干吗?”阿斯木蔑视了一眼弟弟,“用那钱办喜事吧。”
“什么喜事?”卡斯木涨红了脸。
“我不是要和帕丽达结婚吗?”
依来克听着他的话十分惊奇。
“你这不是在做梦吧?”他惊奇地说,“哪儿的帕丽达呀?”
“买苏木大叔的女儿帕丽达呀!”阿斯木傻笑着说,“昨天我在路上碰见了她,她对我说了好多话。”
“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呢?她说,‘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我说,‘咱们结婚吧,我想娶你。’”
“你是这么说的?”依来克瞪着眼,“她说什么了?没有臭骂你?”
“没有,她笑着说,‘你有没有能娶我的钱?’只要你给我钱,我就能娶帕丽达。”
“贾拉勒会把帕丽达让给你?”卡斯木鄙视地摇头,“那是她在逗你呢。贾拉勒他们家那么有钱!”
“听说帕丽达不愿意嫁给贾拉勒。”
“为什么?”
“当时贾拉勒过来对她说了什么,但帕丽达臭骂了他一顿就走了。”
“真的吗?”
“真的,接着贾拉勒到亚尔的小店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阿斯木说着不高兴地瞥了一眼放在面前的茶,站了起来。
“你不喝茶到哪儿去?”乌玛依在他后面喊叫起来。
“谁喝你这样的茶?”阿斯木挥动着手,“今天夏乌东大叔家里有‘乃孜尔’①,我去那里吃抓饭。”
“唉,把驴牵到地方再去嘛!”依来克喊道。
“你自己去吧。”阿斯木边走边说。
这就是阿斯木。只要村里谁家有喜事,谁家有祭祀活动,谁家有宴请,阿斯木就会最早出现在那里。不论是否请了他,他都会最早站在灶台旁,在那里吃饱肚子,直到傍晚才回家。如果没有婚礼、喜庆或祭祀等活动,他只要知道谁家正在做可口的饭菜,也会不顾一切地闯进别人的家里填饱肚子后再出去。村里的人们对他的这种行径也习以为常,只要他来,也不撵他,总是给他一碗饭吃。
一天,阿卜杜勒·麦憎在清真寺里向乡民们讲述了有关阿斯木的一段趣事。
“大家知道阿斯木不喜欢吃什么饭吗?”阿卜杜勒·麦憎说,“不喜欢吃拌面……昨天黄昏时分,阿斯木到了我们家,一进来他就说要吃饭。当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好,我妻子为女儿留下了两根面剂子。我妻子说:‘怎么办?’我说:‘行了,给阿斯木吧。女儿今天就喝茶吧。’很快我妻子将一碗拌面端到了他面前。我发现阿斯木一个劲儿地搅拌,一会儿又使劲甩。我笑着看他,一会儿他便将筷子扔在了一边。我问他:‘嗯?怎么不吃了?你大婶做的拌面不香吗?’你们猜他怎么说的?他生气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拌面。’看到他那样子,我觉得好笑。他还说:‘我找不到面条的头,阿依木大婶为啥把面条拉得像狗肠子一样长?不能拉短一些嘛。’于是,我让阿依木把面条截断后再给他端来,他才开始吃。”
从那以后,村里的年轻人们只要感到寂寞,就会对阿斯木说:“走,我们请你吃饭。”随后就带他吃拌面。当他好不容易将一碗拌面吃完,他们又会对他说:“如果你不喝面汤,我们就不付钱。”于是让人给他端来一大碗滚热的面汤逼着他喝。平时阿斯木根本就不喝面汤,还没有喝到一半他就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央求伙伴们,他唯一喜欢的饭就是抓饭……
阿斯木丝毫没想过自身条件,在本村里就喜欢帕丽达。他每天都要到买苏木·塔兰的家门前转悠一两圈,等待帕丽达出来。在见不到帕丽达的时候,他就久久不能入睡,甚至会失眠……
阿斯木走后,依来克便来央求卡斯木。“那个傻瓜好像疯了,”他气愤地说,“如果买苏木听到了这话,会打断他的腿的!卡斯木,你去把驴拴在草地上!”
“哎哟,你自己去拴吧!”
“我有事儿,你闲着嘛。你不去谁去呀?”
“你去哪儿?”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去换油。”
“你骗人,我知道你要去打牌。”
“你妈准备炸馓子过节的。”依来克用头示意乌玛依,“不信,问你妈好了。”
“可不要拖到中午才把油拿来呀。”乌玛依对丈夫说,“否则会来不及的。”
依来克再三嘱咐卡斯木后,提着半袋子胡麻出去了。从屋里出来,他一眼看见了拴在草棚下的青驴。驴瘦得弱不禁风,好像腿正在颤抖。“哎呀,真委屈了这个牲口。政府也真傻,干吗给我买驴呢?用买驴的钱给我买些茶、盐该多好啊!我真担心这头驴有一天会饿死。”依来克心里这样想着,望着可怜的瘦驴,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转到了通往亚尔买买提小店的小路上。心里想:“或许能碰上到下游村庄的一辆驴车什么的。”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店前。他在这里待了一会儿,然而没有一辆驴车从这里路过。最后他寂寞地来到干裂的墙脚下,将头伸向了果园。打牌的场合非常热闹,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说着笑话、开着玩笑打得火热。忽然夏姆西看见了他: “依来克,你怎么像贼一样?怎么不过来?”
依来克挥了一下手,似乎在说“不”。
“我要去榨油厂,我有急事。”依来克说。
“为你的红公鸡买饲料吗?今天你的公鸡还好吗?没有掀翻你的小屋吧?”
“房子倒没有掀翻,但是不停地叫唤,让我实在头疼。”依来克指着夏姆西的头说,“这次我想在集市上把它卖了。”
“如果你卖了它,热依木夏的拖拉机就会瘫在那里的呀。”
依来克爽快地笑了。
“依来克!”买苏木转过身招呼他,“过来,玩一两把再去吧,我回家一趟。”
“我老婆今天准备炸馓子。”
“哎呀,还早着呢。过来吧!”
对于牌瘾大发的依来克来讲,这样的邀请就足够了。这会儿他忘记了一切,赶忙过来坐在了买苏木·塔兰的位置上。
打牌的游戏,也许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布拉克萨依人这么尽兴而过瘾。他们不吃一两顿饭可以,但不打一场牌就好像生活缺少了什么。对他们来说,打牌是他们唯一的娱乐。他们就是以这种娱乐方式来驱散寂寞,熬过夏天那闷热的日子和漫长的冬夜。只要盯着那些纸牌,他们便忘记了生活的忧虑、愁闷,劳动的艰辛、苦难以及妻儿们的担心和不安。因而在布拉克萨依也很少有不打牌的人。
今天也是如此,本来依来克想玩一两把就走,但拿上了牌后就忘记了一切,加之亚尔买买提慷慨地从店里给他们送了一副崭新的扑克,于是他们的兴致更高,游戏更加热闹起来。新扑克的乐趣真是别样,扑克在你的手里不断跳跃……依来克运气甚佳,两次将人家“剃了光头”。因为胜利而眉开眼笑的依来克全身心地投入了游戏之中,竟然忘记了到榨油厂榨油的事……
直到太阳西斜,落到树后,果园里投下夕阳剪影时,他才想起榨油的事,猛然站了起来。“哎哟,糟了,我怎么向老婆交待啊?”依来克不安地说,“我怎么忘了明天要过节啊!唉!这都是夏姆西秃子造的孽!唉呀,算了,我就说今天榨油厂没有开门吧。”忽然想到的这个办法,让他觉得稍微放心了,于是他提着半袋胡麻返回了家。然而乌玛依很快识破了他的谎言。
“谁说关门了?”乌玛依怒气冲冲,“我亲眼看见买苏木·塔兰换了油。”
“谁知道买苏木是从哪里换的?真的关门了……”
“唉呀,何必撒谎呢?你就说因打牌误了事不就行了嘛。现在可好了,我用什么去炸馓子呢?”
“怎么办?要不到买苏木家里借一点儿油?”
“怎么好意思再借呢?都快成乞丐了!你自己去吧,我再也不去了!”
乌玛依说着便气哼哼地甩上门进到了屋里。依来克对妻子今天的举动有些害怕。他愣在门前,狠狠地臭骂硬是让他去打牌的夏姆西:“倒霉的秃头、魔鬼,如果没有他这个家伙诱惑我,也不会发生这不愉快的事了。真倒霉,我怎么竟然从果园前面走了呢?我到哪里去找油呢?如果今天不想法找到一点儿油,这女人好像恨不得要掐死我呢……”
依来克想着这里,忐忑不安地愣住了。从街巷那边,卡斯木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里。
“爸爸。”卡斯木不安地说,“毛驴躺在那里不起来……”
依来克没有明白他话的意思:“什么?你说什么?”
“毛驴……我们家的毛驴……”
“毛驴呢?”
“早晨我就拴在那里了……”
“拴在哪里了?”
“我们后院的那个土坡上……”
依来克突然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几乎一路小跑到了土坡上。青驴躺在光秃秃的一块不毛之地上,饿得肚子都瘪了。依来克走近它,拉了一下驴头上的缰绳,驴一动不动地躺着。他顿时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死了!唉……死了!如何向乡里交代呀?”依来克转过身对卡斯木吼叫,“我不是让你将驴拴在草地上吗?你这个窝囊废!你拴在这里,它吃什么呢?吃土坷垃吗?”
“草在哪里?”
“在山谷里面嘛!我不是一大早就对你说了嘛!”
“哎哟,难道这头驴非得要我抱它去才行吗?它不走呀!”卡斯木生气地说,“政府也真怪,怎么给了我们这么懒惰、有病的驴!算了,总算摆脱了……”
“哎,对了,爸爸,我听说用驴皮做手鼓格外的棒……”
依来克用嘶哑的声音吼叫道:“给我滚!”
①乃孜尔:信仰******教的少数民族祭奠已逝亲人的传统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