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依木夏装着没有听见出了屋。努尔布维独自一人留在了家里。她在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做,收拾院子、贴牛粪、洗衣服……“今天家里的馕也吃完了,还得去和面。”一想到这些,她就感到疲惫不堪,不由得叹息。今天,她感到全身无力,真想躺下不动。
努尔布维在这个家里的二十五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从太阳出来到夜深人静,她总是忙不完。活到这个岁数,她到县城里也只去过三次。对她来说,整个世界就是布拉克萨依。有时她也朦朦胧胧地想到自己的青春年代。一想起那遥远的过去,她就心里难过,泪水盈眶。
那年秋季的一天,从乌鲁木齐来布拉克萨依接受再教育的五六名知识青年来到了这里。生产队将他们安置在了努尔布维父母家的一间房子里。努尔布维的母亲为他们做饭,她帮助母亲劈柴、烧火,与母亲形影不离。她非常羡慕大城市里来的这些英俊的小伙子们,对他们的言谈举止也格外留意。特别是他们当中一位名叫泰来提的中等个儿、自然卷发的小伙子,让她心生好感。泰来提对她也很热情,并将自己带来的书本借给她读。努尔布维趁别人不注意时还为他洗衣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交往的不断加深,努尔布维一天不见他就觉得无所适从,而泰来提则无声地、深深地吸引着她。生产队安排泰来提牧放集体的羊群,早晨他将羊群赶到山脚下的羽茅地后,自己就躺在草地上读书。有一天,泰来提像平时一样放着羊、看着书时,突然,提着包袱的努尔布维来到了他身旁。得知努尔布维是给他送饭来的,泰来提高兴不已。
“妈妈做了南瓜包子,让我来送给你。趁热吃吧!”努尔布维将餐布铺在了他的面前。
泰来提特别喜欢乡下人做的南瓜包子,这些包子里没有肉,只有南瓜和羊油渣,但是却非常可口。见到刚出炉不久的南瓜包子,泰来提积满了口水。他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吧?”泰来提吃完三个包子后才想起身边还有位姑娘。
“我吃过了。”努尔布维望着他津津有味地吃包子,“给你带来的这些包子是我做的。”
“太棒了!”
努尔布维看到小伙子喜欢她做的包子而心满意足,心想:“如果泰来提能留在这里,我甘愿为他做一辈子香喷喷的饭。”泰来提将包子吃得一干二净,尽管努尔布维并没有真的吃过饭,但她见到泰来提吃包子的劲头,好像自己也饱了。
“我们在乌鲁木齐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样的包子。”泰来提舔着嘴唇说,“自从来到布拉克萨依,我将几年都没有吃的包子一下都吃完了。”
“乌鲁木齐不种南瓜吗?”
“不种。好像就种不出来。”
“那你就不要离开布拉克萨依嘛!”努尔布维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禁脸红了起来。她猜想泰来提可能要嘲笑她,但泰来提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面对着她问: “那我不走了?”他的心也在急促地跳动……
后来发生的事情,努尔布维也稀里糊涂,只觉得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颠倒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了。她感到这一天太阳格外的灿烂,周围的一切都在对她微笑。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从此,她几乎每天都要为泰来提送饭,躺在他的怀抱里,进入甜蜜的幻想。尽管听不懂泰来提为她读的诗歌,但她总是认真地听。她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然而晚秋的一天早晨,泰来提告诉了她一个坏消息: “乌鲁木齐来信了,我父亲病情很严重。”
“那你怎么办?”
“看来我不去不行了……我刚请了假。”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努尔布维的心凉了。
“你还回来吗?”她深情地望着泰来提。
“等爸爸稍好了以后我就回来!”
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泰来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布拉克萨依,与他一起来的其他知识青年也陆陆续续地返回了。努尔布维盼望着泰来提的来信,但几个月都过去了,她的等待成了泡影,泰来提犹如落水的石头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对于努尔布维来说,与泰来提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犹如一场梦,慢慢地她也开始遗忘了。她感到自己生命中最具意义的时光已经结束,心里燃烧的火也已经熄灭。所以当热依木夏的家里请媒人来提亲时,她也没有什么考虑就答应了。婚后,她也不责怪热依木夏的怪脾气,一直在煎熬中过日子……
努尔布维想到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她和完面后走到院子里,将几天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粪捣碎后再将它揉成球状,逐一贴在了院墙上。等做完了这些活,她感到呼吸困难,四肢发抖,便艰难地走进屋里,在土炕上坐了一会儿。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很疲累,全身乏力。心想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这又让她不由心生伤感。泰来提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她眼前:“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也不知他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能是读过书的女干部吧……假如他能来一趟布拉克萨依,让我再见他一面……”
努尔布维又开始遐想了。然而很快,当她想起还得打馕时,尽管非常疲惫,还是立即站了起来。面已经发好了,该在馕坑里点火了。馕坑就在棚圈的下面。她在馕坑里添加了柴火、秸秆,并用掏火棍搅和几下以后便到屋里去做馕。这时从山谷那边突然刮起了大风,铺天盖地,朝她的院子里压来,并像旋风一样将干草扬起。大风将馕坑里的火星也吹了起来,火星到处飞溅。一团火星飞来,正好落在了棚圈上面的麦草上。几年来被阳光暴晒、干枯的麦草犹如火上浇油,“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听到轰轰燃烧的声音,努尔布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马上冲向了屋外,看到熊熊燃烧的棚圈,她不知所措,愣住了。火焰正向四处蔓延……吓坏了的努尔布维惊慌地跑到外面,大声喊叫起来:“失火了!救命啊!”
周围见不到人,努尔布维赶忙朝新村方向奔跑,边跑边喊:“失火了!救命啊……”尽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始终觉得有什么在拖着她,跑也跑不动……
过了很久,从新村方向跑来了几个人,其中也有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正在旅游景点忙活的民工们也跑来了,开始用水桶、水盆灭火。当火被扑灭时,一半的房屋都已经被烧毁了。仓库和棚圈下面的麦草全被烧成了灰烬。
“怎么不见拖拉机啊?”有人环视四周后说。
“听说送到修理厂了,还算幸运。”
过了一阵儿,“叮铃哐啷”骑着自行车的热依木夏回来了。他望着已经被烧毁的房屋愣了很久。他那眼珠呆滞着一动不动,厚厚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突然,身体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满嘴泛起了泡沫,肥大的身躯犹如垂死挣扎的老牛,在不断地抽动。周围的人们都惊呆地望着他。
“快找辆车来!”伊斯拉皮勒急忙对铁依普说。
稍后,人们将他抱上一辆驴车,送到了医院。热依木夏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溢血。尽管保住了命,但是,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从此瘫痪了。出院后,他开始缠着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让他们不得安宁。
“赔我的房子!”他总是拦着他们这样说。
后来还是由政府救济,在新村里给他建了新房,让他住了进去。但是热依木夏对此还不满意,三天两头地到县上告状,从此,布拉克萨依人便给他起了个“上访户”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