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老村只剩下热依木夏的房屋还没有搬迁。他那破旧的老屋就像坟场上残存的废墟孤独而突兀。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曾多次找他谈过搬迁的问题,而他却每次都掏出一沓早已发黄难辨的字据固执地说: “为了盖这栋房子,我付出了这么多!如果组织上赔偿,我就搬迁。”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见此,只得作罢。
看上去,热依木夏的房屋算不上豪门大宅,但是庭院很大。除了纳斯尔·伊玛木的宅院以外,在老村里就数他是唯一有大院大门的人家了。他的院子里棚圈多于住房,小仓库里包罗万象,堆积了农户人家几乎该拥有的所有东西——什么拖拉机、自行车和驴车的各种配件、零件、钢材,长短不一的木料、生锈了的自行车辐条、破烂不堪的轮胎、破旧的鞋子等,都能在这里找到。这是热依木夏的习惯,不论遇见了什么,他都认为有用,而且会拾起扔进这间仓库里。因此,这间仓库已没有立足的空间了,而在棚圈上面堆积着的还是前几年就已经干枯、腐烂的草料。
最近以来,村里的头儿们不再找他,也不催他搬迁了。起初,热依木夏暗暗自喜,认为他们怕他了,心安理得地住着。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忽然又不安起来:“难道他们忘记了我?怎么不再来了?还是在制定其他的计划?”这一夜,他在不安中度过。喝早茶的时候,他正准备向女儿孜巴打听村里的消息时,孜巴先开了口。
“所有的人都在搬新房,爸爸。”孜巴说,“难道我们孤家独户地继续住在这里吗?”
热依木夏不耐烦地阴着面孔说:
“抛弃好好的房子不住,还要搬到哪儿?”
“这里也没有电灯。人家在新村里都能看电视,可我们至今还点着煤油灯……”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热依木夏皱起了眉头,“所有的恶事、坏事都是因为那玩意儿造成的。”
“那贾拉勒哥没有看电视,为什么也犯了罪呢?”
热依木夏哑口无言,喘起了粗气。
“爸爸,”孜巴用央求的口吻说,“夏天即将过去,不要再固执了,我们还是搬到新村吧!如果我们继续住在这里,人们也会有各种议论的。”
“别人说什么了?”热依木夏警醒地问道。
“别人说热依木夏那么有钱,就舍不得掏钱盖一间房子……”
“也不能有了钱就乱花呀。既然政府有规定,就应该给我们足够的赔偿,或者就给我再盖一栋房子。
“爸爸,你又不是五保户,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吗?”孜巴摇着头,说,“爸爸,挣了钱就应该用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那样生活?”
女儿最后的一句话刺痛了热依木夏的神经。“难道我们的生活不如别人吗?”他生气地说,“难道我让你们挨饿了吗?难道你们没衣穿了?还要做什么?我可没有没用的钱!如果他们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就坚决不搬!”
看到对爸爸说这些话都无济于事,孜巴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想搬就住在这儿吧,反正我要住在学校。”
热依木夏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他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孜巴茶也不喝就走了,走到门槛时嘟囔了一句:“这个坟墓被烧了该多好啊……”虽然语调不高,但也不难分辨,热依木夏仍然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热依木夏喝完第三碗奶茶后,打了个饱嗝。然后他靠在屋墙,盘算着今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应该往玉米地里浇水……还要运小麦和麦草,否则继续放在打场会被偷走的。麦草应该放哪里好呢……牛棚也需要修复了,院墙有多处被雨水泡烂了。唉,我一个人能顾得上吗?是否需要雇个人?关键时刻贾拉勒被抓走了,拖拉机也闲置了……让海里力干吧,但他还在上学。从下学期开始,是否该让他辍学?早知这样,我今年就不应该送他上学。农民家的孩子上学还能到哪儿去呢?孜巴中学毕业了又能怎么样?只当了村小学的临时教师,工资也不过二百元,连给自己买件衣裳也不够……今天她说话怎么这么怪啊?难道她真的要离家出走?看来不及时将她嫁出去是不行的。”想到这儿,热依木夏问正在收拾餐布的妻子: “你对孜巴说过媒人提亲的事吗?”
“说过,她自己也知道了。”
“嗯……她同意了吗?”
“还同意呢!她说只要她活着就绝不嫁给那个瞎子!”
热依木夏皱起了厚厚的眉头:
“傻瓜!愚蠢!”他气愤地说,“不知道珍惜幸运临头的傻瓜!你难道没有对她说赛吾东巴依是怎样的富户人家吗?”
“我说了。可她说她不嫁给财富。”
“那她想嫁谁?难道她想成为那个买苏木穷鬼的儿媳妇吗?真是‘狗喜欢打它的主’。难道她还在等待那个图尔干吗?”
“谁知道呢。”
“现如今的孩子是怎么搞的嘛!现成的福却不知享受。买苏木家有什么?只剩一条老命了……你再好好劝劝你那女儿,应该为有肉孜这样的对象而感到高兴才是!如果可以,入秋就把婚事给办了!”
努尔布维沉默不语。这位瘦弱而黝黑的妇女虽然比热依木夏要小十岁,但看上去却比丈夫老得多——脸上条条皱纹,腰弯背驼,还不时地咳嗽。
“这咳嗽整得我一夜都不能入睡。”她瞅了一眼丈夫后说,“是不是到医院检查一下?”
热依木夏的眼皮立刻耷拉了下来:“我不是让你喝一些热羊油吗?”接着又说,“你那是因为受寒了才咳嗽。”
“我喝过……但仍然咳嗽个不停。”
“喝一次能管用吗?要每天喝三次……医生开的药是凉性的,不要什么事都往医院跑!那些人啊,给你四粒药就会收你一大沓子钞票呢!”
热依木夏就是这样吝啬。即使得了重病也不愿意去医院,他总是说:“那些医生是十足的骗子!”所以,他感到哪儿不舒服,就自己设法用些土办法来治。
不知是哪一年春季,他的一条腿痛得不能落地,妻儿们将他强行送到了医院。医生用各种仪器检查后给他开了处方。当热依木夏听到医疗费要交六百元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昏了过去,不顾妻儿们的苦苦央求,连针和药都没要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派人将苏盖提布拉克村的奥斯曼巫师请来念经,也不知是因为这位巫师的按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到一周,热依木夏就能下床走路了。从此,他再也不去医院看病了,也不让家里的人去医院。
“是不是把奥斯曼毛拉叫来?”热依木夏想了一会儿,说。
“唉呀,算了。”努尔布维反感地说,“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
热依木夏似乎放心了,他从土炕上下来,环视四周后问道:“我的袜子呢?”
“袜子烂了,让孜巴给扔了。”
“还能穿呀!”热依木夏叹了口气,然后拾起地上的黄球鞋。黄球鞋因为汗渍和尘土已变成了黑色,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穿上球鞋,系上了鞋带。
“该买一双新鞋了。”努尔布维瞅了一眼丈夫脚上的臭球鞋皱起了眉头,“再看看你这身上的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