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黎明时分,阴雨渐停,天气似乎开始转晴。一直躺在潮湿的土炕上的买苏木·塔兰站起来,来到了院子里。仰望苍穹,见不到一丝阳光。雨水将地面淋得潮湿而平滑,湿淋淋的树叶在无力地晃动。地上到处是泥浆,空无一人的街巷显得更加凄凉而忧伤。买苏木·塔兰小心地踏着泥地,坐在了他经常坐的围墙旁的一桩木墩上,卷起了莫合烟。平时这里是左邻右舍、过往的人们经常聚集在一起交谈的地方,而今天却没有人影,十分安静。买苏木·塔兰吸着呛人的莫合烟,瞅了一眼被雨水浸泡得破烂不堪的院墙,整个墙壁自下而上一半已经浸透,摇摇欲坠的房屋以及堆积在房顶上的枯草也是湿淋淋的。他将目光又转向了院子,院墙显得更加低矮,有些地方已经塌陷,豁口处甚至可以过往牲畜。
本来买苏木·塔兰想在今年夏季将院墙重新垒起。然而,这场连绵大雨不仅淋毁了院墙,也对住房居室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如果 ……”买苏木·塔兰被忽然在脑海中闪现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心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担忧弄得提心吊胆,心神不安,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犹如乌云弥漫的天空,他的心也一样阴沉、低落。
妻子谢尔瓦娜提着一个不小的布袋进来。穿在她脚上的黄胶鞋一直到踝骨都沾满了泥浆。她拖着腿、弯着腰,踏着泥泞路费劲地走过来。看着她的样儿,买苏木·塔兰在心里不禁怜悯起来。“谢尔瓦娜也难啊!”他有些忧伤地自言自语道,“曾经她是多么灵巧的女人啊。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总是起早贪黑地干,也从不叫苦叫累。家务的劳累又加上疾病缠身,使她过早地失去了当年的风采。倘若图尔干在我们身边,或许现在也娶了媳妇,家里就会有个帮手,她也能歇一会儿。而姑娘们的情况又不尽如人意。以后,该怎么办呢?”
“你提了个什么?”
妻子走近他的时候,买苏木·塔兰好奇地问。
“是帕丽达他们送给我们的,让我们铺在屋顶上的塑料布。”谢尔瓦娜将沉重的布袋放在地上,舒了一口气,“今天,他们商店的塑料布卖得可火了。亚尔说,这雨还要下几天呢……”
“难道亚尔是知道何时降雨何时晴的胡达吗?”
“是电视上说的。”
“见鬼去吧!”买苏木·塔兰打断了妻子的话,好像是在用这句话发泄心里所有的怨恨,他瞪了一眼妻子。每次妻子一提到亚尔,他都会这样火冒三丈。他正想再说什么,但村子上空传来了阿卜杜勒·麦憎拉长的聚礼召唤声。买苏木·塔兰看也不看包里装的东西,便为做小净急忙拾起院子里的歪脖子水壶,朝后院走去。
谢尔瓦娜说得没错。当太阳刚西斜的时候,天空又重新阴了起来,雨又开始“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一大早刚见了些阳光的大地,又开始变得泥泞难行。上午买苏木·塔兰以为雨停了,没有用女儿帕丽达捎来的塑料布覆盖屋顶。雨越下越大,这时,买苏木·塔兰才说:“看来我得要盖上这玩意儿才行。”尽管折腾了半天,但他怎么也没能爬上屋顶。
布拉克萨依人又重新待在了各自的屋里。买苏木·塔兰心神不定,焦急不安。他坐在挨着土炕的窗边,不断地吸着呛人的莫合烟,满面忧愁地瞅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有节奏地落在地上的绵绵细雨。“倘若亚尔说的话是真的,雨再下一个礼拜,那不就要将布拉克萨依人的房屋都淋成平地了吗?真没想到,电视上说的话还成真了。那天,花了那么多钱举办的扎拉海提玛祈福仪式怎么也不管用啊?莫非是阿卜杜勒‘喇叭’贪占了为祭祀宰杀的肉?这个贪心不足的无耻之徒……去年夏季让我们募集了许多钱,为求雨举办了祭祀,但都毫无作用,庄稼照样都枯死了。今年却又遭到了雨灾,不知道老天还会让我们再遭受什么样的灾难呢?如果他们还要举办什么祭祀,我就决不参加了。布拉克萨依人可没有取之不尽的腰包。在新粮出来以前也不知该怎么办。这都是阿卜杜勒那个无赖造的孽,也不知纳斯尔伊玛木看上了他什么……‘革命’时期,整天押着伊玛木沿街游行的人不就是这个无赖吗?好像除了他就找不到其他人似的,竟然让这个无赖作了麦憎。就是因为这些人造的孽,布拉克萨依才灾祸不断……”
“喝茶吧?”妻子的话打断了买苏木·塔兰的思绪。谢尔瓦娜抱着餐布铺在了小桌上,餐布上除了馕以外还有冰糖和其他干果。买苏木·塔兰见了,用询问的目光瞅了一眼妻子。
“是帕丽捎来的。”谢尔瓦娜迫不及待地说,“帕丽说,爸爸经常咳嗽,让他泡上冰糖喝茶。”说着将一块冰糖放进了丈夫的碗里。
买苏木·塔兰沉默不语,静静地坐着。看到丈夫这回没有生气,谢尔瓦娜顿时眉开眼笑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场雨为塑料布打开了销路,帕丽他们这几天光卖塑料布就赚了三四千元,甚至邻村的人也到他们商店里买。听说现在哪儿也找不到塑料布了。今天亚尔又进城去买塑料布了。”
“他们的房子没有漏雨吗?”
“哪能呢?他们那新房子滴雨不进……帕丽说,雨停以前让我们到她家里住几天。她说,据电视上的通知,这雨近日还停不了,她特别担心老房子。”
“不用!”买苏木·塔兰打断妻子的话,“六十年来啥事都没有发生的房子,因为这几天的雨就会倒塌吗?”
“话虽这么说,可你都看见了,屋里到处都在漏水啊!”
“胡达会保佑的……”
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很快,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进到了屋里。
“怎么样,买苏木大叔?”铁依普在外屋说着话就进来了,“因为怕被融化,蜷缩在屋角了吗?一到夏天,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啊!街巷里也见不到你的影儿。”
“到街上倒也无妨,我是怕某个野兽‘撞’我,所以就远远躲着它呗。”
开了几句玩笑后,买苏木·塔兰请他们上坐:“请!请上坐!哎,谢尔瓦娜!快铺上褥子,这雨将屋里也弄得一团糟!”
“不坐了,买苏木大叔。”伊斯拉皮勒客气地说,“我们正在挨门挨户地检查房屋,你这屋里雨漏得可不轻啊!好像没有铺盖塑料布吧?”
“铺了!可能是被风刮走了。”买苏木·塔兰撒谎道。
“你这房子很危险,买苏木大叔。”伊斯拉皮勒望着天花板,“我劝你们不要再住了!”
“不住这里,那要我们到哪里去?”
伊斯拉皮勒欲言又止,他想说去帕丽达家,但又担心伤了买苏木·塔兰的心,便将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县上给我们送来了帐篷,我们先给你安排一顶帐篷,你可以先在里面避避雨,怎么样?”
“哎呀,算了吧……”他摇起了头,“送给依来克吧。”
“他已经有了。”
“没关系的。”买苏木·塔兰固执地说,“这么一点儿雨,过去也漏过,人民公社的时候下了十天雨,那时候这屋也没有什么。”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房子也老了。”
“胡达会保佑的。”
“胡达只保佑采取措施的那些人。”铁依普有些生气,“你都瞧见了吧?像你一样把一切都托付给胡达的好几户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谁负责?上面会怪罪我们的,你明白吗?”
“你是担心被撤职吧?”
“像你这样固执的人,这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铁依普不悦地说,“走吧,伊斯拉皮勒,对他说再多也没用。咱们到别人家里看看……”
“买苏木大叔!”伊斯拉皮勒严肃地再次提醒他,“我看你这房子很危险,今晚可不能住啊!”
买苏木·塔兰无言以对。伊斯拉皮勒与铁依普见他不吭声就转身走了。“还对我宣传呢!”买苏木·塔兰“哼”了一下鼻子,“你们不就是要我搬出这栋房子吗?谁还不知道你们的伎俩?买苏木·塔兰可不是上你们这些小子圈套的人。我决不会让祖辈们点燃的这盏灯熄灭!我决不离开这屋!还说危险呢,不是好好的吗?”
送走伊斯拉皮勒他们,谢尔瓦娜一进屋就不安地惊叫起来:“哎哟,胡达!怎么这屋角也开始漏雨了?”
“快拿盆子!”买苏木·塔兰喊道。
“哪儿还有盆子呢?”
“不是还有水桶吗?”
“哎呀,胡达啊!瞧这日子!”谢尔瓦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水桶,放在了漏雨的下方。雨水有节奏地滴到了水桶里。
“买苏木!”谢尔瓦娜靠近他,“今天我总有一种不祥之兆,不知是怎么回事。”
“不会有事的。”买苏木·塔兰从窗口向外瞅了一眼,“雨也正在变小……”
话音未落,外屋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惊慌而起的买苏木·塔兰朝门外奔去,外屋靠门的一面墙已开始脱落,房顶上的大梁正在慢慢滑移。
“谢尔瓦娜,快跑!”他说着便冲向了门口。刚跨出门槛,就听到“轰隆”一声响,外屋房顶整个塌落下来!买苏木·塔兰急忙转身却看不到谢尔瓦娜,霎时失去了理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吼叫起来:“谢尔瓦娜!你在哪儿?谢尔瓦娜……乡民啊!救人啊……”买苏木·塔兰像个疯子在已变成废墟的土疙瘩里乱扒,号啕不止……很快,人们涌到了这里。还没有走远的伊斯拉皮勒和铁依普也赶来了。见到这一情景,铁依普吼叫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拿坎土曼来!”
魂飞魄散的买苏木·塔兰正在用双手扒着泥土,嘴里仍在号啕大哭:“谢尔瓦娜!你在哪里?”
人们终于扒开了塌陷的房屋,找到了谢尔瓦娜的尸体。她被压在一根巨大的梁木下面,头颅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泥土……大家小心地搬开大梁,将谢尔瓦娜抬到了大树下。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得冰凉。买苏木·塔兰扑向她,抱着她,失声恸哭: “呜呜……呜呜!我的老伴,是我害了你啊!与其你死,不如我死了好啊!我的老伴……”
很快,脸色苍白、惊慌不已的帕丽达跑到了这里,院子里又重新响起一片哭喊声。帕丽达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潸然泪下。铁依普、伊斯拉皮勒与长辈们商量后,安排了谢尔瓦娜的后事。伊斯拉皮勒当着大家的面不无痛惜地说: “乡亲们!大家都看见了今天的惨剧。以往我们是怎么说的?我们刚才还对买苏木大叔说房子危险不能住,但是有人就是不愿意听!现在老村里已经有八户人家的住房倒塌了,谁也不知道明后天还有几户人家的房屋会倒塌。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你们搬,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些房屋确实破旧不堪了,都成了危房。如果发生地震,一间房子都保不住。我们不遗余力地作了那么多宣传,以后,我们不再多说了。今年夏季,老村所有的房屋都要搬迁!”
正值晌礼的时候,乡民们安葬了谢尔瓦娜的尸体。左邻右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返回自己的家。买苏木·塔兰和他的两个女儿留在了破损的院子里。买苏木·塔兰好像失忆了一样,愣愣地望着已变成废墟的外屋。“这是怎么搞的?”他自言自语道,“让我久久不舍的这栋老房子怎么一瞬间就消失了呢?它将我忠诚的老伴也一起带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悔恨和痛苦,一声不吭。过了很久,他突然哽咽不止,全身不住地颤抖,两滴泪珠沿着他黝黑的面颊滚落下来。
“爸爸!”胡尔西达扶着他,“走!我们回去吧!”
买苏木·塔兰好像全身瘫痪了一样,浑身无力。他在不断地颤抖、哀号,两个女儿左右搀扶着他,好不容易扶他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