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布拉克萨依的春天是从连绵细雨开始的。起初一两天天气还很热,气象万新,大地回春。然而,猛然间风云突变,开始连连降雨。而这场雨好像不怎么乐意似的,时下时停。雨后,从山谷里吹来了一股凉风,但这股凉风很快将山顶上的乌云吹向了村庄的上空,又开始下起了雨。接连一周,布拉克萨依都是阴雨霏霏,雨水不断涌向位于山脚下的古老村庄,农舍、土屋很快被浸在雨水之中。街巷空无一人,到处都是闷闷不乐的气氛,布拉克萨依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厌烦和不安所笼罩。他们迫切地等待天空晴朗,然而,雨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
坐在里屋窗前的买苏木·塔兰陷入了久久的深思。外面细雨绵绵,天气沉闷,他的思绪也充满了忧伤。烟雾缭绕中,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着莫合烟,似乎吸烟可以发泄自己所有的痛苦。不久,随着外间的门“哐啷”一声响,谢尔瓦娜进了屋子。她全身都被雨水浸透了。她瞥了一眼丈夫,脱掉外套,挂在了木钩上,然后又脱掉了满是泥浆的靴子,换上破旧的拖鞋,默默地望着丈夫。
“夏姆西家的厨房被夜里的雨水淋塌了。”妻子的话使买苏木·塔兰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他抬起了头,“他们人还好吗?”
“听说他们还平安。只是锅碗瓢勺被埋在了泥土中……”
“哎哟……”买苏木·塔兰有些慌张地瞅了一眼屋顶,“怎么搞的啊?胡达呀……”
“亚尔说,昨夜下游村萨乌尔大叔的家也倒塌了。唉呀,买苏木……”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顶,突然不安起来,“好像这里漏雨了,你瞧!”
买苏木·塔兰慌张地跑过去,只见破旧发黑的席子间隙正在漏雨,雨水越滴越快。买苏木连忙将土炕上的毡子翻卷在一边,对妻子叫喊道: “愣什么?快拿盆子来!”
谢尔瓦娜赶忙拿来一个盆子放好,锈黄的水一滴一滴地有节奏地落在了盆子里。买苏木·塔兰更加不安起来。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的这栋屋子担心过,然而,今天,一直令他十分自信的老屋终于向他透露了险情。“如果这雨仍然不停,我们会不会被泡在雨水中啊?如果降临在夏姆西头上的灾祸也落到我的头上,我不就完蛋了吗?夏姆西倒好,他身边有狮子一般的儿子;而我呢?身边没有一个孩子……主啊!但愿你保佑我啊!愿你保佑布拉克萨依人平安……”
这时,清真寺的麦憎为人们参加主麻聚礼而发出的长长的召唤声打断了买苏木·塔兰充满担忧的思绪。他好像获得了一丝希望,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做小净,他提着歪脖子水壶来到了院子。外面一片灰蒙,雨水仍在不停地滴着。绵绵雨水使天气也变凉了,未穿外套出来的买苏木被湿凉的天气冻得打起了寒颤。他不满地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小心地踏着湿烂的泥浆朝院子西边的矮墙后走去。耸立在老村正中的这座高高的清真寺,是布拉克萨依人唯一值得炫耀的建筑。毋庸置疑,相对于它周围那些低矮、没有廊檐的农舍,它的确显得非常高大雄伟。据老人们讲,前后花费两年时间建成的这座清真寺已有百年的历史,然而此时,在这座宏伟的清真寺的墙壁上也已经被雨水侵蚀出了一道道的沟。
买苏木·塔兰踏着路边刚长出的嫩草来到清真寺时,廊檐下的土台上已经堆满了沾满泥泞的鞋子。这是布拉克萨依人的习惯。在平时的礼拜天,只有一些年长的人们才到清真寺来做礼拜,但在主麻聚礼日时,几乎全村老少都要拥挤到这里。他们还有一个习惯,即使做完了礼拜,也不会立即散去,而是要讲述村里近日发生的各种事情。谁家的母牛生了小牛犊,谁家又买了一头毛驴,以及城镇的所见所闻等,都是他们关心的话题。村里的有些会议也往往在这里召开,因为平时,挨门挨户叫人也难以将他们召集在一起。
今天的话题自然地集中在了一周以来的降雨……
“唉,夏姆西!”一位胖墩墩的、脸像黑油漆般黝黑的农民紧张地望着四周说,“听说你的房子塌了?”
“是的。”夏姆西忧伤地说,“厨房在夜里倒塌了。”
“妻儿们还好吗?”
“胡达保佑,还好……”
“你是不会有问题的。”那人笑着说,“即使房顶塌在你头上,也会滑向一边的!”
“我可不像你,被压得像滩泥巴一样。”夏姆西有意引用了他那“土疙瘩”的绰号。
这就是布拉克萨依人,即使天大的灾祸降临,他们也要说几句开心的玩笑话。
“如果天气仍然这样,我看,布拉克萨依一间屋子也保不住。”
“去年因为干旱,田地干裂,而今年我们以为粮食会大丰收,却又遭受了这场雨灾。这该怎么办呢?”
“哎,你们听说了吗?”依来克站了起来,“听说县上的商店里现在买不上塑料布了……”
“看来,那些积压塑料布的人要发财了!”
“听说亚尔到城里买塑料布去了!”
“我早晨去过他的商店,”依来克说,“但他还没有回来。”
“你要塑料布干什么?”刚才那个被称为“土疙瘩”的农民说,“雨停了你不会和卡斯木一起到未来世界去吧?”
顿时,清真寺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乡亲们!”听到伊玛木熟悉的声音,在场的人们安静了下来。脸庞洁净、双颊红润的纳斯尔伊玛木是布拉克萨依最有威望的人。在全村里,唯一有深宅豪院的便是他。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了一遍大家,然后说,“乡亲们!我们的家乡正在遭灾。去年遭受了旱灾,今年却在遭受雨灾,这是为什么?这也是安拉给他的穆民的一种惩罚。现在许多年轻人忘记了信仰,整天饮酒,跟着撒旦,尽做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还有一些人对主赐予的份额不满意,弃家出走……法力无边的胡达正因为这样,为了让我们警醒而降临了这场雨灾。为此,我们应该承担这个罪过。我们应该知道没有安拉的旨意,毫毛不动,也只有法力无边的安拉才能让这场雨停下来。除了对自己所犯的罪过向主忏悔祈求以外,我们别无选择。所以,如果我们不组织乡民们开展募捐,举办一场扎拉海提玛祭祀①仪式是不行的。”
“伊玛木阿訇说得对。”阿卜杜勒·麦憎立即附和道,“我们也受到了幽灵们的诅咒。我一直生长在布拉克萨依,还没有发生过今天这样的灾害。瞧这两年,布拉克萨依一直不能摆脱灾害。所有的灾祸都来自于要搬迁我们的村庄。安拉让我们各得其所,我们穆民就应该在那里安心生活。如果我们违背了安拉的意愿,就将遭受这样的苦难。如果我们不为自己所犯的罪过进行忏悔、祈求、祈福,那么所有的房屋都会倒塌,大家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去年不是也进行过一次祈福仪式吗?”依来克站起来说,“可是没有任何作用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交钱,未能被接受。”夏姆西加了一句。
“卡斯木没有消息吗?”
“乡民们!”阿卜杜勒·麦憎说,“别再开玩笑了,还是让我们先谈胡达要我们做的事情吧。”
沉默片刻,人群中有人插了一句:
“好吧,做就做吧。那么扎拉海提玛仪式如何搞?你先说个办法呀。是不是啊,伙计们?”
“说得对……”众人齐声回答。
阿卜杜勒·麦憎瞅了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他旁边的伊玛木后,说:“乡民们,如果大家都愿意,这件事我看这样办为好。”他清了清嗓子说,“所谓扎拉海提玛,就是要宰牲放血。如果不宰只羊什么的,任何祈祷、祈福也不会灵验。我们考虑宰一头牛,至于馕饼、茶叶、食盐等物品所需要的费用,我们也计算过了,算下来平均每户要分摊五十元……当然,这包括那头牛。好了,现在身上有钱的就可以当场交付。”
清真寺里一片肃穆、沉默,只能听到有人发出的喘气声。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偷偷瞥视对方。
“怎么样?怎么都不说话了?”阿卜杜勒·麦憎问耷拉着脑袋静静地坐在清真寺里的人们,“难道大家就舍不得在胡达之路上做这么一件积善积德的事吗?”
“也不是这样,阿卜杜勒·麦憎,”买苏木·塔兰抬起了头,“只是……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农民断顿断粮的时节,别说掏五十元,连五元我们也凑不齐呀!”
“是啊!说得对。”夏姆西赞同地说,“别说现在布拉克萨依人口袋里有没有钱,就连一条手帕也没有。”
“买苏木,如果你也诉苦就不大合适吧?”麦憎不悦地说,“何况你有开商店的亚尔那样的女婿,还掏不出那么一点儿钱?”
“你自己向他要吧!”买苏木冷冷地回敬了他一句。
乡民们议论纷纷:“哎,赛尔吾丁,你怎么不吭声?该把你那只黑头羊卖了吧?”
“羊羔还小啊,即使卖也得等羊羔长大了才行啊。那你呢?”
“我有啥呢?我只有整天跟我要馕吃的六个娃娃。”
“既然你的状况都是这样,还为什么教唆我呢?”
“别生气嘛,哎呀……”
纳斯尔伊玛木听着这些他很不喜欢听的话,忽然站了起来。
“乡民们!”他用肃穆庄重的口气说,“我们也知道,现在农民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加之下了一周的雨,将大家的手脚都束缚住了,我们都看见了。然而,如果我们不想办法制止这场灾害,如果我们不从伟大的安拉那里祈求力量,今后我们将会落到比现在还要糟糕的地步。降临在人们头上的这种灾难除了安拉之外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所以只有向我们的主祈求宽恕我们的罪过,万能的胡达才会关怀我们,让我们各得其所,我们不能对此有任何异议。倘若我们在胡达的路上为这积善积德的事情而叫苦连天,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忘恩负义,亵渎神灵,犯下了更大的罪过……”
伊玛木严肃认真的一番话,像毒刺一样刺在了在场所有的人心里。不知他们是怕因为反对募捐而犯下更大的罪过,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承诺明后天想方设法凑够这笔钱。外面像冰水一样寒冷,连绵的雨落地时发出的声响迎送着耷拉着脑袋、满脸愁容的穆民们。
买苏木·塔兰好不容易找到脱在清真寺廊檐下的鞋子,穿上后便径直回到了家。此时,他一心想的是自己的那间老屋。“但愿房屋平安。”他自言自语道,又不满地朝灰蒙蒙的天空瞅了一眼。他从清真寺里出来,刚拐向自己的房屋时,依来克“哗啦哗啦”地踏着泥泞,在他背后嚷嚷道: “本来村里的摊派就已经够我们受的了。”他朝四周环视了一下说,“现在清真寺也开始摊派了,你看该怎么办呢,伙计?”
“还能怎么办?只要雨能停下来,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瞧你说的,看来你是有钱啊?”
“本来我想等新胡麻出来以前,再去榨存放的胡麻,所以我藏了一些胡麻,但现在看来我也只能把它卖了。”
“你倒还有一些胡麻,可我去卖什么呢?”
“卖你那只红公鸡嘛!”
“哪来的公鸡呢!”依来克谄笑道,“那还是个鸡娃子,能卖多少钱呢……”
“不是还有杨树吗?”
“那是为了给阿斯木和卡斯木结婚盖房子留用的。真是落井下石啊!何况我们又失去了毛驴。我就担心这几天我那屋子会倒塌。真是的,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胡达会保佑的!”买苏木·塔兰说。
两位邻居在买苏木·塔兰家门口告辞了。买苏木·塔兰刚走进院子,从屋里端着满满一大盆雨水的谢尔瓦娜不安地告诉他:“现在外屋已经有多处开始漏雨了。”
①扎拉海提玛祭祀:春耕前举行的祈求丰收、免遭灾祸的一种宗教仪式。也是一种在干旱时的祈雨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