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克萨依人的整个冬季都是在空闲中度过的。从前,男人们在冬天要干的事情无非就是下大雪的时候到荒漠去抓捕野兔。最近几年来,野兔逐渐减少,捕猎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现在他们整天都用打牌来打发时光。好多年了,一入冬他们便聚集在闲置许久的农机库。牌友们分摊着生火取暖的任务,凡是打牌的人来时必须捎带些干柴或煤炭什么的,没带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也就没有打牌的权利。牌迷们宁愿不去烧火取暖,也绝不空手到牌场来。人多时,牌迷能分成几摊,整个屋里都挤满了人。一大早开始的牌场通常要持续到深更半夜。
在布拉克萨依只有一个人——热依木夏,从来不到牌场来。他认为这是“闲人、懒人”的事情,因而他鄙视打牌的人们。布拉克萨依人无论如何也未能让他对打牌产生丝毫的兴趣。近年来村里还形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论谁家要举办婚礼或宴请,主办方都必须事先准备几副崭新的扑克牌。客人们则在饭前或饭后打上几把才回家,并将主人家的新牌也顺手牵羊地带走。等到参加另一个聚会或宴请的时候,这些牌也就变得破烂不堪、皱皱巴巴了。热依木夏在为大女儿举办婚礼的时候则打破了这一不成文的习惯。因为他没有准备扑克牌,参加婚礼的人们很不满意,骂他是小气鬼。而令人可笑的是,从此布拉克萨依人再也不请热依木夏参加任何婚丧嫁娶的聚会了。茕茕孑立的热依木夏又不得不为村里的人们设宴赔不是,并买了两副新牌,好不容易赎了罪……不管怎么说,热依木夏还算得上是该村的富人之首。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钱,除了胡达以外谁也不知道。
对于热依木夏来说,今年是个灾祸之年。布拉克萨依发生干旱,农业欠收,拖拉机也没能挣上多少钱;而让他耕地、犁地、拉运货物的雇主大多都没有现金,只给他写了白条子;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儿子贾拉勒捅伤亚尔买买提,又眼睁睁地为他垫付了一万元治疗费。这之后,热依木夏几乎快疯了。他总是坐卧不安,满口诅咒贾拉勒,总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向妻子努尔布维大发肝火。瞧,已经两天了,他一直躺在炕上呻吟——他的胸部不知什么地方总是隐痛,难忍不堪。
早晨,努尔布维求他:“你难受了一夜,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呢?”
热依木夏极不乐意地摇摇头:“当医生的那些人,还没有等你到他门口,他就会伸手向你要钱,那药像毒品一样的昂贵。”
“可是你总不能活受罪啊!”
“明天再说,我要派人将奥斯曼卡日木叫来。”
努尔布维阴沉着脸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她知道丈夫会这么说。热依木夏从前也是这样,只要哪儿不舒服,他就要派人将阿尔塔木村的巫师奥斯曼卡日木叫来。毕生以跳神为职的这个人让他躺下,自己则坐在病人旁边,念念有词地念一些驱鬼词,最后让病人喝下他准备好的符水。结束后,热依木夏就将两个馕和三元钱放在他面前。努尔布维就知道丈夫正在盘算着跳神和去医院哪个更划算,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贾拉勒的事你该跑一跑了!”努尔布维瞥了一眼丈夫后说。
“往哪儿跑呢?”
“据说只要给警察送钱,就可以早日把他放出来……”
“哪有什么钱呢?”热依木夏怒目圆瞪,“已赔付的钱还少吗?!没钱了!让他还是受受牢狱之苦吧,政府会把他教育好的!”
他说着就朝外面走去。努尔布维在心里久久地诅咒丈夫的铁石心肠。
临近晌午时,他的家里来了三位客人。热依木夏得知他们是来自于苏盖提布拉克乡表兄亲戚那边的媒人,立刻活跃起来,并给努尔布维一些买肉的钱。他知道这位亲戚是苏盖提布拉克乡的富户人家。“也不知道他们是为哪一个儿子来提亲?听说他那个瞎儿子把老婆休了,莫非是要给他提亲?管它呢!决不应该失去和赛吾东巴依结为亲家的绝好机会。”热依木夏热情地接待了媒人们,同意了这门亲事并送走了他们。
“你女儿幸福花开的时候到了。”送走了媒人,他对妻子说,“我们要成为赛吾东巴依老爷的亲家了!你不知道,听说他今年还买了一辆汽车呢。”
“是为他哪一个儿子提亲?”努尔布维问。
“叫肉孜的那个小子。”
“就是那个瞎子吗?唉哟,我的胡达!”
“瞎子又怎么了?另一只眼睛不是还好着吗?可人家的钱是全的啊……据媒人们说,赛吾东为他这个儿子还盖了三间新房,布置一新,即使我们提出多少彩礼他们都会接受的。”
“可是孜巴会同意吗?”
“你要说服她呀!我们可不能失去这样的人家啊!这是降临在我们头上的幸运,你还想让女儿等到啥时候?”
在布拉克萨依,只要女孩的年龄超过了二十岁就被称为老姑娘而没人娶了。尽管孜巴还不到二十岁,但与她同龄的姑娘们早已成家生孩子了。孜巴本人也感到害羞,极少出门。
孜巴从母亲那里听说了提亲的事,问道:“要我嫁给谁?”
“他们说是肉孜……”
“就是那个瞎子吗?”孜巴瞪大了双眼,“难道我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奇怪……”
“轻声点儿,孩子。”努尔布维瞅了一眼院子,“看你还瞧不起他,可人家说那是一户富有人家,你会享福的。”
“让他的那些财富去见鬼吧!”孜巴恼火地说,“爸爸也有钱,是布拉克萨依的首富,你说至今你享了多少福?”
“他们和你爸爸不一样。像你爸爸这样的人,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既然是爸爸的亲戚,那也差不多!我告诉你,如果你们要逼迫我嫁给他,我就出走,我说话算数!”
“也不要这么说。你也瞧瞧嘛,你年龄也不小了,经常让媒人失望而归,人们会怎么说?莫非你还想着图尔干?”
孜巴沉默不语。
“他有消息吗?在哪儿?”
孜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他这小子至今没有音讯……如果活着就应该有个消息。”努尔布维深深叹了口气,“何况你哥哥为了帕丽达进了监狱,你爸爸就是死也不会把你嫁给图尔干。我看,你还是忘了他吧。”
孜巴也下了决心,准备忘掉图尔干。然而不知为什么,图尔干始终占据着孜巴的心。昨天夜里,她还梦见了图尔干。在梦中,她看见图尔干开着一辆非常漂亮的小轿车停在了他们家门前。图尔干西装革履,显得格外精神。村里所有的小孩都跟在了小轿车后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图尔干从轿车里拿出好几个装满了各种衣服和礼物的皮箱,对孜巴说:“孜巴,我为你带来了结婚的聘礼,你看怎么样?”
他还将厚厚的一沓子钞票交给了她的父亲:“你不是说要钱吗?拿上吧!”孜巴的父亲将钱贴在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然后图尔干让孜巴坐在车子里,在整个布拉克萨依转了一圈。所有的人都在街上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醒来后,孜巴仍沉浸在美梦中。她总感到图尔干还平安地活着,好像过几天他就会出现在布拉克萨依。她不由得想起了两年前图尔干与她告辞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图尔干!”孜巴用渴望的眼睛凝视着他,“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如果胡达保佑,夏季我就回来。”
“能赚上钱吗?”
“亚尔说没问题。他说在乌鲁木齐挣钱不难。”
“我有些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只要挣上结婚的钱,我就回来。没有钱,你爸爸同意你嫁给我吗?”
“反正你要尽快回来……”
然而,这一走,图尔干就无影无踪了。他生死不明,毫无音讯,都已经过去两个冬天了。对姑娘来说,等待两年容易吗?“都是爸爸造的孽。当时,少收一点儿彩礼,图尔干也不至于为挣钱而出走。可怜的他,也不知在哪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呢?他也真是,如果能寄来哪怕是写有‘我还活着’的一张纸条,我也要等待他。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孜巴陷入苦闷中,不知所措。“也许帕丽达他们知道图尔干的消息,我为何不问问他们呢?”一想到这里,孜巴就朝帕丽达的家走去。当她来到小商店门口时,又忽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帕丽达因为我哥哥造的孽骂我怎么办?何况亚尔住院时我也未能去看望他一次,现在突然去她那里,她会说什么呢?”
孜巴与帕丽达从小就是闺中密友。在学校,她们也是同班同学,也同时回到了布拉克萨依。每天她们不见一次面,心里就不踏实。她们的友情最终促成了图尔干与孜巴的相互爱恋。虽然贾拉勒爱上了帕丽达,但帕丽达没有选择贾拉勒,而是爱上了亚尔买买提,从此,她们就不再往来了。
已经来到帕丽达家门口的孜巴犹豫了一阵,然后转身要走。
“孜巴!”
她停止了脚步,这正是帕丽达的声音。她的心不禁跳动起来。
“孜巴,你好吗?”帕丽达先于她热情问候,从她口气和眼神里看不出孜巴预想的种种不快。
“还好……”孜巴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到了我家门口,你不想和我见一面就回去吗?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帕丽达微笑着看着她。
“我正急着回家呢。”
“瞧你,都冻坏了。请!到屋里坐。”
“谢谢,我……”
“别说谢了!先到屋里暖暖身再走。我都一个夏天没有见到你了。走!”
帕丽达几乎是把孜巴拉到了屋里。进到屋里后,孜巴顿感眼花缭乱——里外两间屋子装修布置得富丽堂皇,安置在屋中的生铁炉正在熊熊燃烧,精美的窗帘,高档电视机、冰箱……孜巴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在这之前,孜巴曾从其他姑娘那里听说过帕丽达的新房,但她总是不太相信。现在,她亲眼看到了。“帕丽达真幸福,倘若嫁给了我哥,我爸爸绝不会让他们过得这么红火的……”孜巴默默地想。
“哎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啊!”帕丽达端着茶过来对她说,“小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玩,难分难舍,形影不离。所以有时我想,人要不长大才好。你说是吗?”
帕丽达热情、温暖的接待打消了孜巴心里的担忧。所以,她向帕丽达也敞开了心扉。
“你家布置得真漂亮啊!”她环视了一下屋里的摆设。
“行吗?”
“与干部的家没有两样,还有电视呢!”孜巴有些伤感地说,“而我们至今还像是生活在旧社会。”
“那为什么不去买啊?”
“不是没有电嘛!”
“哦,对了。哎?”帕丽达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爸爸有钱,为什么不在新村盖房搬过来呢?瞧,你也看见了,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社区。”
“你还不知道我爸爸吗,朋友?他绝不会舍弃那老房子的。那屋已经旧得实在不行了,即使我们让他翻新重建他也不愿意。”
“这些长辈们为什么这么固执啊?”帕丽达同情地说,“我们想为父母也盖一栋住房,可他们硬是守着老房子不愿意离开。”
“你爸常来吗?”
“他不来。”帕丽达很灰心,脸上骤然布满了忧愁,“他的气至今还没有消呢。”
“等有了外孙,他或许就来了。”
帕丽达莞尔一笑,瞅了一眼孜巴:“你个人的事呢?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你的喜糖啊?”
孜巴向帕丽达说了最近的烦恼。“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朋友。”她伤心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想得脑瓜子都木了。有时候我都有离家出走的念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帕丽达安慰她道,“你有我哥哥的消息么?”
孜巴向帕丽达讲述了昨夜的梦,帕丽达听后不由得高兴起来: “从你的梦来看,我哥还活着!但愿胡达保佑,他能平安回来。”
亚尔买买提回来了。见到他,孜巴有些窘迫地致以问候。而亚尔买买提则热情地向她嘘寒问暖。
“怎么就用茶待客呢?”他瞅了一眼帕丽达,“孜巴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做个饭呢?”
“现在做也来得及啊!”帕丽达着急地说,“我俩一聊就忘了做饭了。”
“谢谢,我该走了。”孜巴站了起来。
“急什么?我们还没聊完呢!”
“别急,孜巴。”亚尔买买提神秘地笑着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两位姑娘同时向他瞅去。
“今天我到城里进货去了,与一位做生意的朋友聊了一会儿。最近他去了一趟乌鲁木齐,说在那里见到了图尔干。”
帕丽达喜出望外,激动地叫了起来:“啊!见到我哥哥了?他在做什么?”
“图尔干还活着吗?”孜巴也焦急地问。
“他是在大巴里看见图尔干的。他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图尔干就下车了。”
“他看清楚了吗?”
“他说就是图尔干。”
“感谢胡达!”帕丽达深深出了一口气,“如果他在乌鲁木齐,或许不久就能回来!哎哟,我爸妈他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啊!”
亚尔买买提看了看孜巴,给帕丽达使了个眼色。此时孜巴的脸像火一样红了起来,眼睛格外明亮。帕丽达笑着说:“昨晚你做的梦还真灵,朋友。”帕丽达将她紧紧抱了起来。
的确,听到这个消息的孜巴激动得心都快蹦出来了。“真像帕丽说的,我昨晚的梦看来没有白做!”孜巴高兴得全身颤抖起来,“这个梦告诉了我他还活着。帕丽说的对,或许他正朝布拉克萨依返回呢。图尔干,你快回来啊!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要你回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要我和你私奔,我也愿意,快回来吧!”
看着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孜巴,帕丽达高兴地说:
“现在你该放心了吧?不要急着回家,让亚尔买些新鲜肉,咱俩一起做拌面吃吧?”
“好吧。”孜巴满脸通红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