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一片玉米被踩倒了。叶子和秆子乱乱地铺在了地上,它们是潮润的,也是柔软的。它们像是褥子一样,把坚硬的地面隔开了。
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垫上。
下野地不再像是一座兵营。
穿军装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们换上了灰的或蓝的布衣,女人们也穿起了印着红花绿叶的褂子衬衫。
起床,吃饭,下地干活,还有开会,没有军号催促,听到的是钟声。营部门口的胡杨树上,悬着一口黄铜大钟,它是一个没有了弹头的空炮弹壳。一直贴身不离的步枪和马刀全交了上去,放进了仓库用大铁锁锁了起来。新发的武器叫坎土曼,扛着它在荒野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适合耕播的处女地。
下野地正在变成一座大村庄。
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断盖起来,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单身者。小房子里只住两个人。大房子越来越空,小房子却像雨后的蘑菇冒出来,还不够住。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听到结婚的鞭炮声。房子的四周是一块块的地,它们像是棋盘上的棋格子,却比棋格子大几万倍。格子里没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麦和玉米,还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
除了住人的房子,还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马是牛是羊是猪。只是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马圈牛圈羊圈猪圈。一到过年过节,就会杀一只猪或一头牛。杀猪时,猪总是呼天抢地的喊叫,几里地外都听得见,猪叫得凄惨,人听了却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红烧肉了。杀牛时,牛不叫,也不跑,牛只是流泪。让人不忍心看,不过牛肉做成了菜,大家还会争着去吃。
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间,不光只有它们的影子随着日头移动,还有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白色的猫电一样闪过,把一只耗子扑倒在柴火堆旁。一只花狗却很懒,卧在房子的阴影里,把狗头枕在前爪上打盹。
白天,大人们人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个叫托儿所的房子里,从那里不断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声会让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不安,这些有孩子的母亲被允许在半晌午时回来给孩子喂奶。奶水让她们的乳房大了一倍,并且总是不断地溢涨出来,弄湿她们的胸襟。她们一起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时,吹过的风里浮动着一种好闻的奶的鲜香。
收工了。人和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没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脚和大小的蹄子,把土像迷雾一样扬起。夕阳落在尘雾里,变得浓厚了,温和了,日光似乎变成了一种橘红色的液体,涂染着黄昏的风景。
天还不黑,小房子的烟囱冒出了烟,没有风,烟直直向上升起。谁家炒菜这么香,味道四处乱窜。小房子的人端着碗蹲在门口吃,让大房子的人看见了不能不馋。更盼着能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
天黑了。人全进了屋子。白天懒洋洋的狗,这会儿却精神了。在房子之间来回地跑,有一点动静,就喊叫起来。狗一叫,屋子里的人全能听到。听到了,却没有去理会那只狗。人在屋子里,正做着事,这事不是别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会再想别的事。狗叫一阵,见没人理,觉得没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静了,静得像是没有波纹的一片水。再后来,狗不叫了,一只大公鸡却叫了起来,大公鸡一叫喊,天就亮了。
不过,虽然和我们熟悉的北方的村庄,南方的村庄,有着太多的相似,可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东西,别的村庄没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见。没有寺庙,没有家族,没有祖传的家谱。百家姓里有的姓,这里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这里全能听到。早上起床后,还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队。排好队,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会唱这首歌。见面称呼,全在名字后缀上同志二字。关系好一点,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称呼。起先连孩子都没有,现在有了孩子,却还是没有老人。
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下野地初秋的一天。
提着一只野鸡,白豆去六队看刚生了孩子的翠莲。
路过铁匠铺,白豆停下来。
胡铁在抡着铁锤。好像胡铁的铁锤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的胳膊似乎从来没有疲累过。
白豆说,胡大哥,谢谢你了。
胡铁看看白豆。
白豆说,我替翠莲,还有那个孩子谢谢你了。
胡铁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笑。
白豆又说,我会给你带红鸡蛋的。
胡铁把手中的铁锤朝白豆摆了摆。意思让她快走吧,到六队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白豆走了,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铁锤不响了。不由转过了身,想看看,铁锤为什么不响了。
看到胡铁已经放下了铁锤。
他靠在铺子的那根柱子上,好像真的是累了,要歇息一会。
赤裸的上身,黑得像是涂了一层釉子。看上去,真像一座铁塔。
没有多看,没有理由多看。白豆又回过身,向前赶路。边走边想,其实胡铁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人。
白豆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想法,会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变化。
在路上走,一条熟悉的路。走着走着,后面有马蹄响。马比人走得快,白豆往路边站。给马让开路。马儿走到身边,却不越过她去往前走。
马儿停下来。白豆看到了四匹马的同时,还看到了一挂大车。
马车和人,同样熟悉。
老杨说,去场部买东西。
白豆说,什么东西?
老杨说,你喜欢的东西。
白豆说,又不是给我买东西,我喜欢什么。
老杨说,就是给你买东西。
白豆说,我没有让你买东西呀。
老杨说,让我去买糖,买烟,还买酒,还要买鞭炮,还要买印着双喜的太平洋床单。你说,我是给谁买的?
白豆不说话了。
心里却在想,这回看来是真要当上新娘了。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倒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路过玉米地。
玉米高过了人头,叶子还是青色的,不过,已经抽过了穗,灌过了浆,茎秆的中央结出了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籽粒还嫩得很,样子像水珠一样,透着亮,里面也像水,比水要浓要稠,像奶汁一样。
马车停下来。
老杨朝玉米地走去。
这会儿去玉米地,一定是去方便。白豆看了老杨一眼,目光没有跟随着他走进玉米地,白豆把脸转到另一边。
走进玉米地,老杨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老杨没有马上离开。找了几株没结棒子的玉米秆,从根处折断。又掰了五六个玉米棒子,抱在了怀里。
回到车上,让白豆吃玉米秆。不结棒子的玉米秆,不是甘蔗,却和甘蔗一样甜。白豆没想到玉米秆会这么甜,边吃边说,好甜好吃。
看到还有几个玉米棒子,问老杨掰这些青玉米棒子做什么。老杨说,这些青玉米煮了烤了烧了,都好吃得不得了。白豆说,可现在在马车上,不能煮,也不能烧烤。老杨却说这几个玉米棒子,他只是想让白豆带给翠莲。还说,坐月子的女人,吃了这样的青玉米,不光能补补亏损的身子,还能起到催奶的作用。
白豆说,你个大老爷们,连这也懂。
老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懂什么呀,也是听人说的。
白豆说,那好吧,我先替翠莲谢谢你了。
说着,白豆把玉米棒子装进了随身的挎包。
到了六队,白豆下了车。
老杨说下午他就能买好东西,问白豆再经过六队时,要不要接她一块回去。白豆说,不要来接她了,她要在翠莲这呆好长时间,可能要天黑以后才能回去。
马车又往前行,去场部买东西,买婚礼上要用的东西。
一进屋子,看到翠莲在床上躺着,头上围着一条毛巾。身边一个小棉被裹成鼓鼓一团。不用说,小棉被里裹着的一定是个新生命了。
看到白豆进来,翠莲坐起来。
翠莲说,快来,看看你的干儿子。
翠莲抱起孩子,让白豆看。白豆坐到翠莲身边,凑近了看。看到一张脸,好像有好多皱褶,把白豆吓一跳。说,怎么像个老头。
翠莲说,刚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看了。你说,长得像谁?
白豆抱过来看,左看右看,看了孩子,又看翠莲和老牛,却看不出到底像谁。
白豆只好说,像翠莲,也像老牛。
这话两个人爱听,听了都高兴。
孩子好像却不高兴了,大哭起来。翠莲说,他饿了,来,该给他喂奶了。
说着,翠莲把孩子抱过去。扯开衣服,露出怀里的奶,又黑又大的乳头,把白豆吓了一跳。看到老牛还站在一边,白豆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翠莲却一点儿不在乎,扶着自己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直到孩子叼住奶头。
白豆问,起名了吗?
翠莲说,起了,叫牛牛。
白豆说,好听。
翠莲说,好听不好听,反正好记。
吃了一会儿奶,牛牛又哭。
白豆说,吃着奶,怎么还哭?
翠莲说,不下奶,奶水太少,吃不饱。
这一说,白豆想起带来的东西。说,老牛,快去把野鸡给翠莲炖上,还有那几个青玉米棒子,别人说,都可以帮着下奶。
老牛一听,赶紧去厨房忙了。
想起了什么,白豆对着厨房的老牛喊道,老牛,别忘了煮几个红鸡蛋。
小牛牛又叼住翠莲的奶头,奶水再少,他也得吸,没有办法,吸多少算多少吧。人一生下来,就知道吃,而且还要吃饱,吃不饱就不高兴。
看到靠墙处有一堆脏衣服,白豆马上张罗着去洗。翠莲不要白豆洗。说留着让老牛洗。白豆说,别的忙她帮不上,帮助洗点衣服算个什么呢?再说了,牛牛也是她的干儿子,她什么力也没出,就得了个干儿子,不能白得啊。要不是她在五队,她就天天来,来给牛牛洗尿片子。
翠莲对牛牛说,牛牛,看到没有,你干妈多好啊。你真有福啊,一生下来,就有两个妈了。快,喊一声干妈。
白豆说,眼还没有睁开,哪会说话。
翠莲说,这么小个东西,不知哪一天能长大。
白豆说,咱们老了,他就长大了。
白豆洗衣服,翠莲在喂奶,一个在地当间,一个在木床上,两个人说着话,说的全是那个叫牛牛的小孩子。说到后来,说到白豆结婚的事。翠莲问,什么时候结?白豆说,好像是下个星期天。翠莲说,什么好像,你的事你还不知道。白豆说,我没有管,全是吴大姐安排的。翠莲说,可惜我当不了你的伴娘了。白豆说,你就在家好好坐月子吧。翠莲说,我一定要去,抱着牛牛去。白豆说,你真是太可笑了。
老牛端着煮好的青玉米走进来。
野鸡还没有煮好。肉没有玉米好煮。给翠莲吃,一咬,好嫩,一嚼,好香。
翠莲说,好吃,真好吃。
翠莲让白豆也吃一个,白豆也觉得有点饿了,就吃了一个。玉米面天天吃,玉米棒子每年也就吃一回。白豆也马上说,好吃,真好吃。
白豆又说,她不应该吃,说这些青玉米棒子,是老杨让带给翠莲的。翠莲说,老杨还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这人挺好。翠莲说,还有那个铁匠,也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也挺好。翠莲说,是你好,他们才对你好。白豆说,可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事,老觉得对不起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很坏,是个坏女人。翠莲说,这个事,也怨不了你。谁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营长想要娶哪个人,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这个人就得嫁给他。谁也没办法。白豆说,算了,别说这些了,挺没意思的。翠莲说,别这样,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和一个男人过日子,还是挺有意思的。
老牛从外面走进来说,天有点阴,好像要下雨。白豆说,下雨路不好走。要不,我先走了。翠莲说,不行,怎么也得吃过饭走。老牛说,就是,等鸡煮好了,我就下面条给你吃。白豆也想吃过饭走,不是怕饿着了,是她还没有把那堆脏衣服洗完。不知道自己结了婚,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能到翠莲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