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面条,白豆离开了翠莲家。出门时,白豆没有忘记红鸡蛋。只拿了两个,打算一个给老胡,一个给老杨。看天,天上有很多云,云不是白的,是黑色的,灰色的,有这么多的云,横铺在空中,天就跟着暗下来。其实也不晚,太阳不过刚落山。平日这个时辰,远处的雪山,都能看得见。可这会儿,不远处的胡杨林,用眼睛已经找不到了。
阴得这么厉害,也不一定会下雨。下野地很少下雨。一年里下不了几回。大家从不用雨伞,也没有雨衣。下雨时像过节,好多人故意跑到雨里,让雨淋个透。人也和树和草一样,也喜欢让雨滋润。正是雨水少了,才有了沙漠,有了戈壁滩。
阴天,黑得快,黑得早,黑得厉害。走出六队,没走多远,路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好在走惯了,走熟了。就是闭着眼走,白豆也不会走到路外面去。天再黑,不影响白豆回到五队的屋子里。
其实这样的天,走路还挺好。吹来的风是凉的,走路不会出汗。要是再能下点小雨更好。雨会让空气鲜湿,让脚下的灰尘不再扬起。
天阴,不会让白豆的心也跟着阴,天黑,也不会让白豆不高兴,走在土路上的白豆,觉得比走在大太阳下面要轻快许多。
白豆不由得哼起了在老家就会唱的一段京戏,“苏三离开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走夜路的人,总是会想法弄出点声响来。
一阵清香飘过来,一闻,白豆就闻出来了,这是青玉米的味。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味道,人是这样,庄稼也是这样。玉米的味,比小麦和谷子的味,甜味要重一些。
又到玉米地了。
想起了玉米秆的香甜,白豆站下来,真想到玉米地里去折几根。可到底不是白天,钻到玉米地里,找没有结玉米棒子的玉米秆,有点难。算了,天这么黑,就算了吧。下次路过时,再说吧。白豆打算转过身,继续赶路。
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要走多久,就到了。可不知为什么,白豆看着路边的那块玉米地,身子一直不肯转过来。
不是白豆不肯转过身,白豆也想把身子转过来,继续走自己的路。可白豆却怎么也转不过自己的身子。
不光是白豆转不过身子,换任何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面对这块玉米地,都会转不过身子的。
不是玉米地里的玉米让白豆转不过身子,这块地里的玉米,白豆播过种锄过草,对这些玉米来说,白豆是恩人。玉米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恩人。
玉米不会伤害白豆,玉米却不能保护白豆不被别的东西伤害。比如说,现在有一条黑影正从玉米丛中闪出,玉米却对这条黑影一点办法也没有。玉米好像也想拦着黑影,可它拦不住,它的叶子被黑影碰折,杆子被黑影踩倒。破碎的声音听着玉米无可奈何的叹息。
黑影从玉米地那边朝土路这边移动过来。
黑影不是一头驴,也不是一只狗,更不是一只狼。黑影是一个人。
白豆一眼就看出了黑影是一个人。因为黑影只有两条腿。天太黑,只能让白豆看出黑影是一个人,却看不出这个人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黑影是人,白豆也是人,都是人,按说,白豆不用害怕的。但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让人真正害怕的倒不是那些四条腿的野兽。真正让野兽害死的人,远比让人害死的人少得多,少得多。
这个时候,白豆倒真希望那黑影有四条腿。
白豆说,谁?
黑影不回答。
白豆又问,你是谁?
黑影还是不回答。
黑影朝白豆走过来。
黑影是个人,这个人也长了嘴。嘴是用来说话的。可这个人不说话。这个人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什么事,让这个人不想说话,或者说是不敢说话。
当一个人想好了要做一件什么事,并开始去做,这个人往往就不说话了。
这个人想做什么事呢?白豆想不出。
可白豆知道,这个人朝她走过来,一定不是给她送甜玉米杆和青玉米棒子的。
黑影又大又高。
这是个男人的黑影。
黑影看白豆,也是个黑影,只是这个黑影,又小又矮。
黑夜隐去了这个男人的细节,但却强化了他的主要特征。黑夜会常常让男人去做一些他们在太阳下面不能做的事。
同样,黑夜也让女人变得更纯粹。
有很多故事就发生在黑夜。
黑夜让男人变得胆大。黑夜让女人变得胆小。
高大的黑影在矮小的黑影面前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废话,都是浪费时间。
白豆害怕了。
白豆想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本能,和经历和智商没有关系。
可白豆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地方的男人和别的地方的男人不一样。
来到下野地二年多了。白豆看到和听说了许多事,可白豆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过,在黑夜里,一个男人会去强迫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如果这个男人不会强迫她做什么,那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可白豆还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一些还没有听说和发生过的事,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害怕让她想跑掉,但害怕又让她转不过身子。
等她转过了身子,害怕却又让她迈不开腿。
这样一来,看上去,白豆好像一直是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像是很甘心情愿地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
这让黑影变得更加坚决。
黑影把白豆吞没了。
像一只老鹰抓一只小鸡,白豆的双脚一下子离开了地面。身子失去了重心,横在了空中。
不是很高的空中,也就是离地面有个一米左右。恰好处在黑影的中间。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挟在了腰间。
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一片玉米被踩倒了。叶子和秆子乱乱地铺在了地上,它们是潮润的,也是柔软的。它们像是褥子一样,把坚硬的地面隔开了。
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垫上。
黑影只是像老鹰,但不是老鹰,白豆也只是像小鸡,却不是小鸡。
黑影是个男人,白豆是个女人。
老鹰捉到了小鸡,一定要把小鸡吃掉。黑影捉了白豆,也想把白豆吃掉。他现在很饿,比一只老鹰还要饿。但他不会像老鹰吃小鸡一样吃白豆,他吃白豆,用的是和老鹰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
黑影要做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男人都会做这样的事。而且,就在这个夜晚,就在此时,不知道天下的男人有多少正在和女人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白豆要遇到的事情,也正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只要是女人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让男人在自己身上做一件事情,其实是每一个女人骨子里希望的。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一件看起来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相同的事。只是因为变换了地点时间,以及当事人的身份和心情,这件事的性质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老鹰吃小鸡,会先把小鸡身上的毛啄去。男人把白豆的衣服从白豆身上剥了去。
黑暗中,白豆的身体像玉一样,泛出了光亮。可白豆并不想这样展示自己的美丽。
她在玉米秆上滚来滚去,努力在躲开着什么。可她什么也躲不开。黑影在她的上方晃动着,并不时朝她压下来。
四周站立着无数棵玉米,可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又喊又叫,好像想把什么东西喊来,再把什么东西吓跑。没有人听到他喊叫,只有玉米听到了,听到也是白听到了,玉米管不了人的事。玉米只能挥动着手臂,表示抗议。
喊叫,还有玉米的手臂,帮不了白豆的忙。
这会儿,只能是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说了算了。
女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个伤口,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女人的要害处。它常常会把一个女人置于死地。
几乎不用谁来告诉女人,女人就明白那个伤口的重要性。为了保护着这个伤口不受破坏,女人总是那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同时发现有遭受破坏的危险时,又会变得刚烈无比,甚至不惜以命相拼。
白豆也不会例外。
伸拳又蹬腿,又撕又抓又咬,只有一个目的,不让黑影贴近身子。贴近不了她的身子,黑影就不能碰到她的要害处。
黑影显然恼火了。
挥起拳头,砸在了白豆的头上。带着火气的拳头,比石头还硬。没有把白豆的头砸碎,就是白豆的幸运了。
白豆的头没有碎,可她的头不听使唤了。头不听话,手和脚也不听话了。它们成了摆设,不再按照白豆的想法,去抵抗黑影的入侵了。
黑影开始在白豆的身体上横行霸道。
白豆失守,那道天然的伤口,终于被撕开了。
白豆一声惨叫,死了过去。
这天晚上,在城里的白麦,怎么也睡不着,就坐起来给白豆写信。白麦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白麦了,现在她写起信来顺手多了,在信上也可以说更多的话了。
白麦在信上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给你说说话。老罗去北京开会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吃过饭,两个孩子被保姆带到另外一间房子去了。那么大个屋子就剩我一个人了。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在屋子里瞎转。想起老罗走的时候给我说的话,老罗说,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陈参谋去。他已经给陈参谋安排好了。
白麦说,我就打了个电话把陈参谋喊来了。一看他,我有点发愣。他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住在我家的那一班八路军。他和其中的一个长得太像了。你知道的那一个。你一定记得,我们缠着让他讲打仗的故事。咱们还说,他的样子,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比得上。
后来白豆看这封信时,看到这一段,白豆马上想起了那个八路军的样子。当时八路军开拔时,白豆和白麦站在村头的大树下,两个人边招手边流眼泪。
白麦说,别看陈参谋年纪不大,只比我大五岁,可见过的事经过的事,比我多多了。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让他说,他说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说完。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再说。他问我,是不是喊他来,有什么工作要安排。我说,没有事。
白麦说,他走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睡不着了。干脆就坐起来给你写信。
白麦说,我想好了,这几天,天天吃过晚饭就把他喊来聊天。我发现,聊天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天真的下起了雨。很小的雨。
雨落进了玉米地,落在了白豆身上。
昏过去的身子,醒了。
老天可能没打算下雨,可老天不愿让白豆在玉米地躺太久。它用雨滴把白豆喊醒了。
醒过来的白豆,在小雨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
雨不下了。白豆坐起来,慢慢地穿起撕破的衣服。
白豆站起来,没有一下子站起来,摔倒了几回才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走出玉米地。一段平常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白豆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了头。
白豆扶着门站了一会儿,她没有力气了,疼痛耗去了她气力,她要积攒些气力,好把门推开。
还是无法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只得用整个身子去推那扇很薄的门。
门被推开了,白豆倒在了门口。把正在屋子里剪纸的曾梅吓了一跳。
曾梅说,你怎么回事,才回来呀,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看到白豆脸上有血,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曾梅知道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曾梅还不知道。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很小的事。
赶紧把白豆扶起来,让白豆躺到床上去。
纸也不剪了,曾梅跑着去找吴大姐。
吴大姐来了。
一看白豆的样子,吴大姐什么也没有问。问也是白问,白豆人像傻了一样,眼睛大睁着,身子却死了一样。
让曾梅端来一盆热水。吴大姐用毛巾,从白豆的头开始擦拭,擦去了血,擦去了泥土。一点点往下擦,擦到了白豆两条大腿之间时,吴大姐呆住了。拿着毛巾的手有点颤抖了。她当过卫生员,包扎过好多伤口,她知道白豆受的是什么伤。
把擦洗干净了的白豆放进了棉被里,吴大姐不断地询问着白豆,这个时候,让白豆说话,是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天快亮了,抱在自己怀里的白豆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白豆也抱住了吴大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这哭声,好像是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下野地过去没有人,有人才几年。有人,就会有笑有哭,只是这样的哭声,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只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听到相同的哭声。
翻过的一天天日历,看起来是新的,实际上,却是古老日子的不断重复。日子重复了,也就会有好多故事跟着重复。
不同的只是故事的主人换了样子和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