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再不复杂,活到了这个时候,好多事情也不会不明白的。她到这间屋子来,只是来送饭,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要干别的事。她也没有想到马营长会干别的事。马营长也是男人,可这个男人和下野地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是营长。是下野地的大干部。只要是干部,白豆就像信任父母一样信任他们。
但马营长的手指还有那张床,让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马营长是营长是干部,可他也是个男人。白豆不能不紧张。马营长的笑,让白豆更紧张。白豆想,马营长一定觉得她太傻,才会这么笑。可白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马营长觉得她不傻。
白豆只好说,马营长,我该走了。
马营长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别老喊我马营长了,就喊我老马吧。
说着,马营长又往白豆跟前走。白豆没有地方退了。
白豆说,马营长,你别过来。
马营长说,我不过去,你过来。
白豆站着不动。
马营长说,你别怕,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我会对你做什么呢?
这句话,在白豆听来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似乎是在说,我们马上是一家人了,我们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
白豆说,不是的,我们还不是一家人。
马营长说,你不是愿意嫁给我了吗?
白豆说,可我们还没领结婚证。
马营长说,那只是一张纸。
白豆说,可那张纸很重要。
马营长说,再重要的纸,也可以撕碎,也可以被水泡烂,被火烧掉。
白豆说,可没有那张纸,有些事就不能做。
马营长说,如果我硬要做呢?
白豆说,你不会的。
马营长说,为什么我不会?
白豆说,你是营长,你是干部,你在大会上,教育我们要思想好,作风好。
马营长说,可现在,我只是个男人。
说着马营长向前跨了一大步。这一大步,带着一股力量,把白豆逼到了墙边。
白豆的身子完全靠在了墙上。
马营长呼出的热气,围绕着白豆。白豆像是被放在了笼屉里的一个白面馒头,想跑没处跑,就是有处跑,也没劲跑了。她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却还能把马营长看个清楚。她看到马营长抱住了她,把她拖到了行军床上,把她摁倒在了床上。又把她的衣服脱光了。想喊救命,却喊不出声。再说了,又没有要你的命,救什么命呀?就算是喊出了声,有谁敢往这间屋子里闯?谁敢来阻拦马营长啊?马营长像座山朝她压下来。看来这回是死定了。既然死定了,何不睁开眼,看个明白呢。
睁开眼,一看,床还在角落,上面除了被子什么也没有。再看自己还靠着墙站着,身上的衣服还是好好的,连乱都没有乱一点。再看马营长,还站在对面。依然像座山,只是这座山,没有压下来,稳稳地立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倒。可马营长不是山,他是人。因为山不会笑,而马营长现在脸上带着笑。
他是真的高兴。说句不好听的话,在下野地,有多少女人想和他接近啊。这几年,至少有十个女人想跟他上床,都被他坚决地拒绝了。白豆能这样,不说白豆长得比别的女人强,至少作风要比她们正派。马营长的老婆可不能在名声上有一点不好啊。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马营长偏偏不会在这一关上栽跟头。同样,他也看不起那些随便的女人。白豆不知道,她刚才的表现,让马营长更坚定了要娶她做老婆的决心。
看到马营长的笑,白豆这才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真是个怎么笑也不过分的傻子。她的脸红了。不是让马营长笑红的。是自己笑自己才笑红的。拿了碗碟,走出营部。一出营部,白豆的眼中竟一串眼泪落下来。只是白豆不知道,这眼泪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还是因为别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都会这么糊涂,连为什么流泪都不知道了。
目送白豆走出营部后,马营长马上喊来了吴大姐,让吴大姐马上去筹划给他举办婚礼的事。
只有他知道,刚才他差一点就可能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马营长对吴大姐说,快一点,简单一点。
回到屋子里,看到曾梅在剪一张红纸。问曾梅在做什么。曾梅说,剪一个喜字。白豆说,剪它干吗?曾梅说,给你用啊。白豆说,我用它干吗?曾梅说,别装了吧,谁不知道,下个星期天,你就要和马营长结婚了。白豆说,我真不是装的,没有给我说呀。曾梅说,天下还有这样的怪事,马上就要当新娘了,却不知道哪天结婚。白豆说,谁给你说的?曾梅说,这个事,我也编得出?刚才吴大姐来了,让我这几天一定要把喜字剪出来。
看来曾梅说的是真的,想想也不觉得太奇怪,既然你嫁给谁都可以由别人安排好,那么,结婚的日子由别人来安排也是正常的事情了。曾梅说,对了,刚才文书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你的。曾梅说着,从红纸下取出一封信,递给白豆。白豆一看封皮,就知道是白麦寄来的。
白麦在信上说,两个孩子来了,可我也并没有为他们太操心。老罗这一点还为我着想了,说是我还要上学,就找了个保姆。又做家务又带孩子。有了保姆,我倒轻闲了。什么也不用管。只是吃饭时,能见到这两个孩子。孩子长得倒不难看,可我怎么看,也和他们亲不起来。吃过饭,他们就回自己屋子了。房子大得很。孩子住在另一间。倒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可我心里头还是别扭。一看他们,就觉得是他们把我的亲生孩子给掐死了。
白豆觉得白麦不该这么想,这个事,孩子们知道什么?要怨也得怨那个老罗呀。
白麦在信上说,知道自己不能再生孩子了,就一下子对老罗烦起来。老罗一碰她,她就更烦。可她又不能不让老罗碰。老罗是她老公。老婆不让老公碰,这样的老婆还算什么老婆。没有办法,白麦说,不想让老罗碰,还得让老罗碰。
白麦说,老罗一碰完了她。就马上像一头猪了,睡得呼呼响。白麦说,看着老罗睡觉的样子,真想把老罗腿中间的那个东西剪下来,去喂狗。白麦说,你不让我生孩子,你的那个玩意儿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剪了算了。白麦说,好几次,我都把剪子拿到了手里。
读到这,把白豆吓了一跳。白豆心想这可得给白麦好好说说,这个事这不能干。白豆知道,她就是不说,白麦也不会干。白麦是什么人,白豆知道,白麦见了老鼠,吓得乱跑,胆子比鸡还小。这个事,她也就是想想说说,她干不了。
白麦说,老罗好像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一上完学,就让她去当干部了。
白麦是干部了。白麦可真了不起,白麦可真有出息。当干部的事,白豆连想都不会去想。
白麦说,没当干部,觉得干部了不起,当了干部,才知道当干部原来很容易。也很轻松。
白麦说,她每天早上去机关的大楼里上班,大楼是红砖砌成的。墙厚得很,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白麦说,她的工作就是下面单位送来的材料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了,然后交到有关部门就行了。一天里有大半天都闲着,闲着没事就看报纸。
白麦说,好几次夜里做梦,梦到自己生了个孩子。梦一醒,就恨老罗。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想在信上说,这回我是真的要结婚了,是和一个叫马柴的男人,他是我们的营长。可有了前两次的教训,白豆想了想,还是没有写上去。
白豆害怕还会再变。尽管她想不出一点要变的理由。什么事,大家都说,再一,再二,不会再三。白豆心里想,这回我一定要等到进过洞房后,再写信告诉白麦。
白豆就在信上,让白麦想开点。已经这样了。再恨也没有用了。就是把老罗杀了,也不能再生孩子了。不如开开心心地活着算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咋样活,都是活一辈子。
白豆没有想到自己会给白麦讲起了道理。白麦现在是干部了,懂得一定比白豆多多了。白豆不管说什么,白麦全都知道。
白豆不管白麦知道不知道,想什么就给白麦在信上说什么。
六队有人带话来,替翠莲带话给白豆,说她要生孩子了。
翠莲生孩子,不是别人生孩子,对白豆来说,是个大事。不但一定要去看,还要给翠莲带东西去。
想到了野鸡。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急需要滋补。没什么能比得上一只野鸡,更合适拿去慰问翠莲了。
野鸡倒是多,水边芦苇丛里,沙漠附近的胡杨林里,到处都是。只是野鸡会飞,看到容易,要捉到却不容易。
白豆去捉不容易,可有一个人去捉很容易。白豆想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为她捉过好多次野鸡。可白豆不知道他会不会再为白豆捉一只野鸡了。
太想提一只野鸡去看翠莲了。不管那么多,去找他,让他帮个忙,他要不帮,再想别的办法。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下野地有个养鸡场。去找马营长,让他给批一只老母鸡,凭白豆现在的身份,他不会不同意。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去求马营长,说是马上要和马营长结婚了,可总觉得和马营长生分。
去铁匠铺。
胡铁在打铁。
白豆说,有个事,想让你帮个忙。白豆说,翠莲要生孩子了,我想去看看她。白豆说,我想给她带一只野鸡去。白豆说,我明天去看翠莲。
胡铁手中的铁锤没有停下来过,可白豆站得离他很近,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他不可能没有听到白豆的话。可胡铁不说话,只是用铁锤敲着一段指头粗细的钢筋。随着他的敲打,钢筋不断变化,直到变成了一把菱形的小刀子。显然,现在他对这把小刀子,比对白豆的话更有兴趣。
白豆说,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胡铁抬起头,看看白豆,又低下头继续锻打。
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可这种回答,不是白豆想得到的。却是白豆能想到的。这个时候,能让胡铁说什么呢。
白豆说,算了,不求你了。
白豆转身走了。背后,那把铁锤有节奏地敲打着。
炊事班下班晚,回到屋子里天已经黑透。曾梅还用剪刀在剪红纸。看到白豆进了屋。曾梅说,有个姓胡的男人来找你。白豆说,有什么事?曾梅说,他没说什么事,只是说把一样东西交给你。白豆说,什么东西?曾梅说,呶,就在那。白豆转过脸,看到火墙的铁丝上挂着一只野鸡。好大好肥的一只野鸡,还是只母的。白豆的心里不由得热了一下。
白豆想起了不少事。看来,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去胡杨林的泉水边去吃野味野蘑菇了。
曾梅举起一幅剪好的窗花让白豆看。问白豆好看不好看。白豆说,好看。白豆又说,怎么剪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剪好啊。曾梅说,还要剪好多呢。吴大姐说了,窗户上,门上,墙上,都要贴。白豆说,贴那么多干吗?曾梅说,看你说的,喜庆啊。营长结婚,不是别人结婚,当然要隆重啊。白豆,你真有福,能嫁给营长,多风光啊。白豆说,要不,给吴大姐说说,换你去得了。曾梅说,你真会胡开玩笑,这种事,还有换的?白豆说,有什么不行的。你没听大家都说,娶谁不是娶,嫁谁不是嫁。曾梅说,别人能换,你换不了。白豆说,为什么?曾梅说,马营长喜欢的就是你呀。
这天夜里,在下野地一间地窝子里,一个叫翠莲的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子。这是下野地出生的第二十三个孩子。有男人有女人的地方,一定会有孩子。一个孩子的出生,就像一个老人的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只不过,一个老人的死,意味着许多故事的结束,而一个孩子的出生,同样意味着许多故事的开始。哪怕这个孩子还没有睁开眼,都有可能成为故事中不可替代的角色,左右着某些故事的进程。比如说,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叫白豆的女人,就要在明天拎着一只野鸡,去六队看望一个叫翠莲的女人。再比如说,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叫翠莲的女人乳房就一定要流出乳汁,如果流不出,或流出的少,一个姓牛的男人就很着急,就得去想办法。
还有好多比如……
我们暂时还想象不出,只有等到发生了或快要发生了,才能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