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王城已是午时,张雄只好先回官邸。
麹夫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饱餐了一顿,又要他小憩片刻,再进王宫。张雄说军情紧急,急需禀报。麹夫人不以为然,因为从张雄嘴里说出的事没有不紧急的,可大王的午憩却是雷打不动,干扰不得。张雄也备感困顿,便乐得个依从夫人之命。他比麹夫人年长二十三岁,论年龄,说是他的女儿人们都会毫无疑义。因此,对这位虽非花容月貌却也有动人姿色、心地宽容、嘴巴泼辣的王族女子,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尽量做得温存、体贴。
张雄一觉醒来,四围静寂无声。他撩开丝锦薄被跨出正堂,正要责备禁卫为何不唤醒他,就见热得冒烟的院子里,汗涔涔的麹夫人笑吟吟地向他走来。他也立即笑道:“大热天的,哪儿去了?”
麹夫人挑起细长的黛眉,含颦佯嗔地说:“我能像你吗?哲丽娜二十岁生日,我能闲得住?”
张雄一拍脑门“噢”了一声,言道:“劳驾你了,夫人。可要置办得丰盛一点。”说着就走下台阶,冲着正从雕梁画栋的走廊过来的安弥子喊道:“布石将军回来了没有?”
安弥子小跑着来到面前,回道:“还没有消息。”
张雄自语道“也许先去王宫了”,就系着衣扣,向外走去。
“太欢!”麹夫人急忙唤住他,“还走?哲丽娜马上就回来了。”
看到夫人埋怨的目光,张雄收住了脚步,陪着歉意解释道:“不是都备好了?我禀报了大王就回来——连大王和王妃都请来。”
张雄过分认真的态度,反使夫人不安起来。她妩媚地投去一瞥,道:“可是,哲丽娜到现在也不见影,有酒也喝不成呀!”
“那就等她回来再喝。”见夫人高兴,张雄就放心大胆地向外走。安弥子也紧跟在后。
麹夫人真急了。她把一腔怨尤都撒在了侍从官的身上:“安弥子,你还不派人找去!”
安弥子刚走到翠****流的葡萄架下,听到这一嗓门,唬得立住脚跟,不过心里倒很坦然。因为他已派人去接了。
听这么一说,张雄也松了口气。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走回夫人身旁,安慰道:“急什么?这条路又没出过事。放心,正扬鞭催马向回赶呢!”
看着老头子故意逗笑的模样,麹夫人也乐了。但心里对张雄仍是满腹怨气。往年的伏天,那怕再忙,张雄也要抽出十天半月,和全家一起到夏牧场去消夏避暑。在草长莺飞飘着野花香味的嫩草地上,支起磨菇似的白毡房,过几天舒心日子。早上,他们踏着露珠去遛马,一团团白雾就在脚下缭绕,飘动;错落有致的塔松淹没在雾海中,只冒出尖尖的树顶。你可以听见鸟鸣、羊咩和人的呼吼,就是看不见——它们都被雾障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中午,在王城是最难熬了。可在那里,他们可以躺在毡房里、草地上、绿荫下,饱饮清凉爽神的马****。那马****多冰呀!是在背阴的山泉里浸透的。那里的风也凉丝丝、湿漉漉的,可不像高昌,越刮越热,越刮越心焦。到了晚上,太阳一落山,还有点寒气袭人呢!她得披上那件绣着雪莲的玫瑰红斗篷……可是今年夏天呢?
她们母子一直憋在高昌,好像这世上就根本不存在这块避暑胜地似的。她在枕边也提过两次,老头子只说忙过了这两天。两天、两天,多少个两天呀!可是,当听到张雄梦里还长吁短叹,不住念叨着“焉耆马”,又油然而生恻隐之心,不忍再用琐事给他平添烦恼。然而,麹夫人又想,五十岁的人了,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刀伤箭痕,还有那缠人、害人的心口痛病,干嘛还要揽那么多事!就是不为自己,总该为娇妻幼子想想呀!这些话,她虽未对张雄说过,可脑子里不知翻腾过多少回。
麹夫人在客厅刚刚坐定,又想起哲丽娜喜欢牡丹花和玫瑰花。牡丹花富贵雍容,推为“花魁”,是从东都洛阳移来的,而她的生父就去了大唐;玫瑰花艳丽馥郁,在她的家乡疏勒户户培栽。
在今天这样的吉日,怎能缺少它们的丰姿俊彩呢?她立刻吩咐贞奴领着丫鬟们去花园采撷。
张雄离开官邸,骑马向王宫驰去。刚拐到通向王宫的路口,只见二骑从东门方向飞奔而来。张雄手搭凉棚遥望,认出那昂头嘶鸣的战马上,躬身微侧的骑手正是他期待的诃黎布石,便抖缰夹马迎了上去。
诃黎布石和他的连环马一样,周身冒汗,大喘粗气,站在他的面前。
“都查清了?”张雄顾不得寒暄,急切地问。
诃黎布石用袍袖抹了把汗,只是点头,大张着嘴,断断续续地说:“回去……再说吧……”
张雄不解其意:“去王宫吧,让大王一块听。”
诃黎布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只管催马前头走了。
张雄觉得蹊跷,失神地伫马街心,直到安弥子提醒,他才追了上去,相跟在连环马后。去始昌之前,诃黎布石对他说过,高昌境内商道上的商旅多次被劫,不像零星的山匪干的;外国客商要求军队保镖,文泰大王也未置可否……他听出了布石的言外之意,却不愿相信这事与大王有关。按照大王的意旨,“盗马案”作为一桩无头案了结就算了。张雄坚持派布石前往稽查。因为他知道,“不了了之”不过是一厢情愿,突骑支、天可汗岂肯善罢甘休。
而且隐患不除,何来商贾络绎、珍奇交荟?何来高昌的强盛、繁华?他暗暗思忖,隐患可能就是西突厥。对这种推测他又深为担忧。因为,如果是西突厥,必是阿史那贺男一手经办,那么,大王会不会已经知晓?他不敢继续深想。他清晰地记得,贞观四年,麹文泰从长安回来,曾经私下说过,比起隋末的繁盛,唐朝像个勉强越冬的淘汰羊,能否经得住春寒,尚未可知。想起这些,张雄心乱如麻。蓦地,有句谚语跳到他的脑海,那谚语说:“骑在马上还打哆嗦的人,肯定被摔下马背。”他暗暗嘲笑自己,为什么竟然怀疑起大王?那个时候,自己对大唐的前景不是也心存疑虑吗?
张雄感到坦然了。他和诃黎布石一同来到德养斋落座。奉茶以后,语气平和地问道:“查明了?”
诃黎布石未曾开口先捧起兰花洒金细瓷茶碗喝了个碗底朝天,这才避开张雄渴望的目光,说道:“我到了出事地点。在田地郡西北四十里的草滩上,找了几户放牧的人家。有个叫德龙的青年牧民,那天正好露宿在不远的山沟里。马群的奔跑、嘶鸣声惊醒了他,他急忙赶到沟口。几群马正被驱赶着向北跑,像决堤的山洪一样。他觉得奇怪,就远远地尾随着,见他们穿过瓦拉苏山口进了北山……”
“瓦拉苏山口?从那儿进去不都是西突厥的草场吗?”张雄打断他的话,在胭红的地毯踱来踱去。一双大手习惯地握成拳头,紧紧地顶在一起,像是两头犍牛在打架。
“这……看来是无疑的了。”诃黎布石蹙紧粗黑的眉毛,一对明夺剑光的大眼睛随着张雄的身影瞄来瞄去。他后悔自己还是把话说重了,便兜了个圈子,变换个语气,把话说得不太刺耳。
“我只是想,西突厥不缺良马,盗马何为?当然,五百匹战马对他也是很大的威慑,此外,要真做一笔交易,这也是不小的赌注!”
“和谁做交易?”张雄停下脚步,转了180度目光炯炯地盯着诃黎布石。布石也盯着他,没有再吭声。张雄跨前一步,追问道:“和高昌?”
诃黎布石端过茶杯,吹了吹漂浮的叶片,似不经意地说:“那是最近便的了。”
“你的意思是大王知道?”
“但愿并非事实。”
张雄干笑了两声,不知是否认还是讥笑。
张雄的态度是布石意料之中的,虽然他希望出乎意料。张雄位高权重,自有一股骄矜的偏执,骄矜的待人宽厚,好像别人是不敢欺蒙也欺蒙不了他的。
诃黎布石抑制着焦躁的性情,静等着张雄开口。
张雄凝视着窗外哗哗作响的大叶梧桐和树杈上嘁嘁喳喳、吵闹不休的麻雀。他一抡胳膊,一声大吼,麻雀惊悚不已地扑扑楞楞飞走了。他这才坐到桌旁,沉思半晌,断然地说:“不可能!无论如何,大王也不会做这种事!这还了得!”他前倾身子,右手中指笃笃地轻敲着桌面,像在说服布石,也像在说服自己。
诃黎布石不想拂逆,也不想助长大将军的善意。他微带笑容,竭力平淡地说:“我本想从瓦拉苏山口直入北山,怕大将军等久了着急。又怕有什么意外,不好应付。大人,让我多带几个人去吧!我保证把马全部送到长安!”
张雄的三角眼闪出赞赏的波光。这种波光,诃黎布石太熟悉了。每次接受先锋令旗的时候,他都见到过,但是这次,这种波光很快就变得木然、游移了。张雄摇着手从他面前走开,慢腾腾地说:“别那么着急。待我回禀了大王后再行定夺。”接着一转身子,不由分说地拉起布石的手说,“你肚子告我状了吧?光顾盘问你啦,走,吃饭去!”
诃黎布石沮丧地跟着,闷头不语。走了几步,张雄站下,对落后的布石说道:“可不要贪吃,一会儿有哲丽娜的生日宴席!”
“宴席还没开?我好有口福呀!”诃黎布石顿时兴奋了,像个活泼的小孩子。“那我什么也不吃了,宁可饿上一顿!”
“别急,小寿星还在千佛洞呢!准是贪玩,已经派人找去了。”
张雄宽厚地言道。
他们穿过遮满青藤的月亮门,绕过砖砌的圆形花坛,就看见掩映在葡萄架后面的膳房了。刚要拐进去,就听上房传来嘈杂声。还有麹夫人哭泣、抱怨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面面相觑,满脸狐疑。
当他们赶到上房的时候,门里门外已经挤满了面容愁戚的人群。狼狈不堪的武士们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麹夫人已哭得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