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大将军来了,屋内外霎时鸦雀无声,几十双企冀的目光齐刷刷地集注到他身上。麹夫人一见张雄,哭得更加伤心。她把一件并排坠着六颗翡翠宝石的金首饰举到张雄眼前,泣不成声地说道:“金步摇……被强盗劫走了!”
张雄早被“强盗马案”搅得心神不宁,一听“强盗”二字,立时血涌头顶,火冒三丈。他压住怒气,连声发问道:“把谁劫走了……金步摇……到底怎么回事?”
麹夫人用丝罗粉帕揩揩眼泪,强忍悲声地埋怨着:“我说多派几个护卫,她偏不!‘没事!没事!’”
听了这不得要领的回答,张雄无可奈何地瞥了瞥夫人,急得直皱眉头。
安弥子早已恭立身后,悄悄说道:“大将军,小姐失踪了。他们说是被一伙强人劫走的。”他用下巴颏指了指吓成一团的武士。
虽是轻声细语,每个字都像钢针扎在张雄和诃黎布石心上。
布石按捺不住地窜到武士面前,扳起他们的脸唾骂道:“畜牲!吃货!你们都该杀头!”
平时耀武扬威的武士们吓得面如土色,眼皮耷拉着像霜打的黄叶。
原来,派出接应的卫兵,半路上正好遇见他们坐在破驴车上失魂落魄地向回逃奔。卫兵截住他们,一同顺着小岔口那条路往东追了半个时辰。只见在三角井附近的沙滩上,横七竖八撂着些折断的刀剑,摔扁的头盔等等,沙石狼藉,血迹斑斑。他们跳下马来仔细察看,从路边的白草下面捡得这枚金步摇带了回来。麹夫人一看,泪珠就像断线珍珠似地滚落下来。因为那是她送给哲丽娜的。这不明明是说小姐凶多吉少吗?
张雄大发雷霆,冲着安弥子嚷道:“你亲自去,找不到小姐,休来见我!”
安弥子还没来得及称“是”,只听紧握刀柄,怒目圆睁的诃黎布石说了声“我去”,就离弦飞箭似地跑出房门,向连环马跑去。
安弥子和其他兵士也一个个跑出。那四个晦气的武士也趁机溜走了。
目送他们出了院门,张雄这才嘘了口气,落坐在皮椅上,轻阖双眼。他感觉有些疲倦了,需要稍息片刻。两个侍女走过来,慢慢扇着兀鹰翎毛大扇。凉风徐徐吹来,拂去他身上的燥热,却驱不散越积越重的忧烦。
午时三刻,这是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辰。烈日吐着凶焰,空气如炙如烤。青翠鲜亮的榆叶、桑树叶被晒蔫了,失去了生命的光泽;燕子、麻雀也钻进了浓密的果林,停止了跳跃、歌唱,垂着双翅、张着小嘴呆立在树梢。院子里静极了,只有渠水汩汩流淌的声音,还有就是偶而传来的给人添烦生厌的毛驴子的呐喊。
张雄想起夫人,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夫人隔着红漆方桌坐在靠椅上,侧头盯着棕色的地板,那神态还蕴含着愁思和忧虑。
像是有心电感应,麹夫人觉得丈夫在看她,慌忙抹了抹犹沾泪痕的面颊,捧过茶碗,柔声柔气地说:“喝吧,冰镇的石榴汁。”
张雄吮吸了一口,凉得冰牙,甜得透心。这是陈年石榴榨出的果汁,不仅去暑,据说还有强心补血的功效,是他日常的滋补品。一吸一呷地喝完粘稠殷红的液体,张雄也变得神采奕奕了。
他站起身来,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攲器”,倒置钟形的“攲器”悠哉悠哉地摆动不止。“哼”!他忿忿地诅咒道:“谁这么大狗胆?我绝不会饶过他!”
麹夫人见夫君开口了,心中暗喜,正好把久已思虑而刚刚确信不疑的想法倾吐出来。她的语调是活泼的,富有感染力的:“我说,等哲丽娜回来,赶快给她找个婆家吧!也省得我们从早到晚提心吊胆!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样了。要是不从,那会落个什么结果?要是从了呢,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想起来都发愁。”
“攲器”依然悠哉悠哉地摆动着。可是,张雄和善的目光已转移到夫人身上。“她的脾气你比我更清楚。按照咱们的意思,她不是早就出阁了!”
麹夫人说:“一片孝心固然感天动地,可万一打听不出下落呢?也不能孤身一辈子呀!”
这个事情,他们早已议过多次了。无奈不是亲生女儿,自小依从惯了,也不便强其所难。今天发生的吉凶未卜的事件,增加了麹夫人旧话重提的迫切感,也使张雄觉得有必要再作一次“干预”。
麹夫人见大将军微微颔首,眉宇间飘荡起一股喜气。她把丰腴的上身侧向张雄,充满信赖和期待的目光瞬息不离地盯着张雄的面孔,喜孜孜地说道:“你注意了没有?方才布石将军急得眼都冒火了!拳头差点砸在那个武士的头上!我看他俩倒是天生的一对!”
张雄的三角眼笑得眯了起来,他用张开的大手指着麹夫人:“你呀夫人,想把我的爱将招为女婿,亏你想得出!”
麹夫人瞪着一双动人的眼睛争辩道:“你说布石不好?还是我们女儿配不上他?”
张雄最爱看夫人着急的时候洋溢在面颊上的天真劲儿和认真劲儿,此刻他故意撇了撇嘴巴:“布石将军忠厚,就是毛手毛脚……”
“忠厚就好。哪有十全十美的?除了布石,你再挑一个!”
麹夫人不屑地偏过头来,那样子不啻是说高昌国再也挑不出能赛过布石的青年人了。
“阿史那贺男。”张雄用眼角瞟着夫人,出其不意地说道。
麹夫人差点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吐屯?”
“还是大王提的亲!”张雄一字一顿地强调,好像这桩婚事是无法推脱了。
“那也不行!夫人刚死几个月,就想吃天鹅肉了,别以为他是吐屯,想要什么都能到手!”麹夫人连珠炮似地说道。作为王室成员,她对吐屯的飞扬跋扈早有所闻,如今,竟想打哲丽娜的主意,她怎么能听之任之呢?
张雄半真半假地故意挑逗夫人:“真的不行啊?”
麹夫人却信以为真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张雄都没顶住,她很生气,便恼怒地反问张雄:“哦,你说,能行吗?!”
见夫人气得横眉怒目,张雄知道不能再戏谑下去了,大笑几声,一本正经地说:“你放心,我一口回绝了!”
麹夫人适才明白被耍笑了,白了夫君一眼,半嗔半笑地说道:“以后再不许开这种玩笑啊!女儿的婚姻大事,哪是玩的?”
看着夫人被唬得可笑的样子,张雄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也不想一想,我会那样做吗?”
麹夫人觉得张雄的话说得在理。是啊,他们都把哲丽娜当成心肝宝贝,从来不肯让她受一点委屈,在婚姻大事上,他们怎么可能让她有一点不顺心?怎么可能把她嫁给吐屯?而自己却是被丈夫愚弄了。想到此,也不禁笑了起来,还用手点着张雄。笑罢,对张雄说道:“那么,哲丽娜和布石将军的事我就做主了!”
张雄言道:“哲丽娜命也太苦了,是该给她找个好人家!”
麹夫人高兴得拍起巴掌:“好!有你这句话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