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漠漠之间,绵延如带的驿道上,沙尘滚滚,铁骑星流,一队骑兵紧随着一位雄姿英发的将军,正向高昌城风驰电掣而来。
这位将军中等身材,年近五十,他的面相比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苍老得多。棱角分明的方脸膛上,眉骨突出,眼窝凹陷。过早松弛的眼角使那对三角眼显得细小微凸,却时时露出机智和坚毅的光芒。薄薄的常爱抿着的嘴唇,使他的嘴巴看上去过于宽大,不合比例。他寡言少语,勤于思考,有种凛然难犯、事必求成的大将风范。他生得膀大肩宽,虎背熊腰,似能力挽千钧,手携万担,可那罗圈的双腿又仿佛告诉人们,他肩挑着过重的负荷。总之,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美好,冷峻、缄默,而又刚愎自用。
他,就是张雄。
有关张雄的记载,不见诸于史书,而得益于地下遗存的文物。1910年,在吐鲁番地区的阿斯塔那古墓群的501号墓,出土了张雄次子张怀寂的墓志;1972年,在230号墓出土了张怀寂的儿子张礼臣的墓志;1973年,在206号墓,又发掘出张雄夫妇的合葬墓,出土了《唐故伪高昌左卫大将军张君夫人永安太郡君麹氏墓志铭》和张雄的干尸。从这些出土文字中,我们得知,张雄字太欢,祖籍南阳白水,“跗萼散于前庭,波澜流于右地,因家遂久,避代不归,故为高昌人焉。”祖父名务,历任高昌左卫将军,绾曹郎中。父亲名端,历任高昌建义将军,绾曹郎中。
麹氏王朝是一个地方豪族控制的以联姻为基础的封建割据王朝。张氏家族与麹氏家族就是高昌的两大望族。他们世代联姻,休戚与共,共同掌握着高昌王国的船舵,在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中飘摇浮沉。张雄的姑母张太妃就是麹文泰的生身母亲,他的夫人又是麹文泰的宗妹。只此一斑,便可见他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张氏以尚武传家,韬略扬名,而且心如铁石,忠节无虞,实为麹家王祚的擎天玉柱。尤其公元614年,“奸臣作祸,伪祚将颠”,麹氏王族狼狈出逃,亡命西突厥,高昌出现了另一个以“义和”为年号的政权。五年后,在西突厥的支持下,张雄“执奉羁靮,经始艰难”,亲率将士从可汗浮图崚嶒城出发,翻越形势峻峭的火焰山,神鬼莫测地袭克王城。由于“功冠却燕,勋隆复郢”,张雄“宠名偏优”,先拜威远将军,兼都官郎中,寻迁左卫大将军,兼兵部职。从这样的背景上考察张雄在高昌的地位,称他“入筹帷幄,出总戎机,纬武经文,职兼二柄”,看来绝非过誉之词。
现在,让我们的目光仍然回到古驿道上。
太阳刚刚爬出赭红色的山岫,便将它的光热毫不吝啬地倾入到这块铜釜似的洼地。稼禾、林木、湖泊在它的炙烤下,蒸腾着体内的水汽,在“铜釜”上空凝成一层透明的氤氲,折映着斑驳陆离的霞光。再有一个时辰,当日挂高天、光焰似火的时候,这种景象便消失了。
张雄的脸颊和脖颈上,汗珠缓缓蠕动着,滴落在紫色战袍的前襟,濡湿了宽宽的肩背。他毫不在意,只是心无旁骛地望着前方,磕着马镫,挥着银饰闪烁的马鞭。
跑在他的左右的亲随,个个也都气息难继,大汗如浇。他们很想稍微勒一勒缰绳,放慢速度,可是谁也不敢开口,只能互相挤眉弄眼。最后,目光集中在安弥子身上。安弥子心领神会,侧身凑近张雄,喘着气嚷道:“大将军,歇会儿吧!”张雄二话没说,反倒抽了马屁股一鞭,追风马奋鬣扬蹄纵跃向前,把安弥子甩在马后。
安弥子向亲随们诡谲地一笑,追了上去。他感到后悔。他知道,此刻,大将军是恨不能插翅飞回高昌,向麹文泰国王负荆请罪的呀!
近两个月,张雄一直率领王城的戍卫兵将操练兵马,无暇过问朝政。前些天,麹文泰急召进宫,告诉他焉耆国王突骑支派兵犯边的消息:焉耆军已经通过干沟,兵临始昌城始昌,唐灭高昌后,改称天山县,今托克逊县。下。酿成兵衅的原因是,卖给唐朝的五百匹骏马在田地郡境内田地郡,唐灭了高昌后,改称柳中县,今鄯善县鲁克沁乡境内。全部被劫,不知去向。突骑支几次遣使要求惩办盗贼,追回马匹,终无结果,遂兴师问罪。
“始昌之围,惟有兄长能够立马成功,万望不辞劳苦,为孤解忧呀!”麹文泰执着张雄的手,情深谊厚地说。在私下相处的时候,国王对大将军总以伯仲相称,显得亲切之至,宠信之至。
张雄反问:“盗马贼究竟是谁?蚂蚁是吞不下大象的,难道和我们真无瓜葛?”
麹文泰反剪双手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王兄,您想哪儿去了?高昌弹丸之地,谋求与唐和好惟恐不及,岂能反结仇怨!”他又走至沉思不语的张雄身后,忿忿言道,“突骑支实在无理,竟敢兵戎相见!如不挫其锐气,必然鼓噪东进,撼我家邦。”
当时,燃眉之急是焉耆军威慑西鄙。如待盗马案水落石出再定行止,那么大片国土必已沦于敌手。所以张雄一面衔命西行,一面派遣折冲将军诃黎布石赴田地郡实地调查。
张雄到达始昌时,焉耆军刚从城西打开缺口,蜂拥而入。喊杀之声遍城可闻,守城之战街巷可见。张雄纵马挥刀冲杀在前,将士们呼啸呐喊紧随其后。这支及时赶到的生力军使战局发生了转折。军心惶惑的守军勇气倍增,马上重整旗鼓,和援军并肩死战。而焉耆军一见“张”字旗麾,一见那柄飞旋生风的金刚大刀,先已不战觳觫,望风披靡。加之地势不熟,立脚未稳,就像一抔虚土遇上了山洪,怎能抵挡得住!突骑支当即下令退兵十里安营扎寨,整饬待命。张雄也修葺城堞,慰劳士卒,紧闭城门。
依照当时的军力对比,攻守双方是旗鼓相当。张雄审时度势,运用“损刚益柔”的策略,下令“坚守不出,以逸待劳。”另外,他还有更深的谋略。
说也凑巧,天助功成。息战的第二天,连降淫雨,绵绵不绝,经有三日。这天傍晚,张雄召来众将,情绪昂扬地言道:“破灭焉耆,此其时也!”众将一听,有的摩拳擦掌,拔剑出鞘;有的面面相觑,心生疑窦:大将军何出此言呢?
张雄迥迥的目光扫过众人,振振有词地分析利害:“敌冠所仗恃的就是坚弓和利箭。近日,积雨弥时,筋胶俱解,弓不能用,他们就像飞鸟折断了双翼。而我们住在屋里,养精蓄锐,刀槊犀利,必能出奇制胜!”
深夜,他命战马衔枚,兵勇轻装,突袭焉耆军营。果如所料,焉耆军弓弦俱解,力不从心,不得不拔寨窜逃。高昌将士斗志高昂,军心大振。如果一路掩杀下去,直捣焉耆那是指日可待的。出师之前,麹文泰也曾这样敕令全军。如今,立功在即,时不我待,谁不奋勇争先呢?但是,张雄却传下将令:“决不追杀,违令必斩!”
突骑支丢盔弃甲,淋得落汤鸡一般,在军卒护卫下仓皇逃奔,叫苦不迭,以为全师难逃灭顶之灾。可是跑出数里,却不见一个追兵,甚为惊异。等到问明缘由,他便不顾大雨如注,泥水横流,即刻拨转马头,来会张雄。张雄挥退左右,晤见了突骑支。旷原漠野,连棵遮雨的小树也没有,他们就在凿山开路形成的断崖下站了下来。
突骑支比张雄年少四、五岁,细长的身量,黑红的脸膛,是个勇多于谋、口快于心的人。他抹了一把沾着雨珠的漂亮的翘翘胡,吐掉溅在嘴里的泥浆,直瞪着眼珠问道:“我素知大将军至仁至义,明情达理,可是乘胜鸣金,功亏一篑,我不知道将军是何用心?”
“近邻相攻,谁能得安?”张雄目光逼人地盯着突骑支:“高昌、焉耆应如同胞兄弟,相携相助,怎能动辄大兴干戈,涂炭生灵!”
话音刚落,突骑支跳起脚来,像要打架似地大吵大叫:“我突骑支大动干戈?!如果不是你们劫走了御马,使我获罪于‘天可汗’,我岂能劳顿兵师?!”
张雄的话,本意也是激突骑支说明内情,见他果真一点就着,就又抛上一捆干柴:“你身为一国之主,言必有据,怎可信口开河,诬我高昌?”
突骑支张大嘴巴,冷冷地笑着:“诬蔑?我即使九句话都说错了,这句话也绝没错!五百匹马,土匪团伙谁能吞得下去?麹文泰为何支吾搪塞,迟迟不予追查?”
突骑支的两只黄眼珠瞪着张雄,像是立等回答。张雄却一语不发。他以为突骑支会说出什么真凭实据,谁知也是想当然的推测。这种推测,早已盘旋在他的心底,遗憾的是不能证实。这也是他违背大王的敕令,拒不挥军焉耆的真正动机。但是此刻,他只能以缄默回答突骑支的质问。
突骑支见他哑口无言,心想你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岂肯翻开老底,便幸灾乐祸地说:“等着吧,等碛路通畅了,我就再不求助高昌!倒霉的是谁,菩萨知道!”
张雄蜂蛰似地扭过头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通碛路?”
“哼!我已上表‘天可汗’了!”突骑支一脸傲然自得的神色。
张雄如同五雷轰顶,呆愣了半天没有言语,心内七上八下,乱成了一团。
西北各族君主皆称可汗,“天可汗”是指唐太宗。那还是贞观四年,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太宗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那么,碛路是指什么呢?
原来,丝绸之路西出阳关之后,一条经若羌、且末沿昆仑山北麓西行;一条经伊吾(哈密)、高昌(吐鲁番)、焉耆、龟兹(库车)
沿天山南麓西行;还有一条,是沿楼兰古道直达焉耆。由于横穿大沙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俗称“碛路”。这条路虽然便捷,可是路途艰难,人烟稀少,历来依靠焉耆和中原王朝设驿站和烽燧保护过往商旅。隋朝末年,豪强并起,征战连年,这条路也就闭塞了,不复使用。商旅使节只好绕道高昌。高昌作为中转枢纽,加强了在东西交往的地位,也从中获得了巨额的经济利益。现在,焉耆上表要求重开碛路,不是要杜绝高昌的财源,极大地削弱高昌吗?
由于这些原因,突骑支退兵之后,张雄做好善后事宜,便马不停蹄地匆匆返回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