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满以为麹文泰会做一些让步,没料到空手而归。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决定竭其所能帮助陷于窘境的各国商人。
张雄为官清廉,人所共知。“公以太妃之侄,外戚之家,惧梁冀之奢亡,诫霍山之侈灭,所寄逾重,所执惟谦,殚罄粟帛,散惠诸友。”墓志铭的这些誉词,言之凿凿,可见他的风范与节操。但眼下需要拿出的,实在是个大数字。据安弥子估算,扣在高昌的货物可以多收接近一千匹马的税金。当时,大宗货物的交易还是以物易物。要代交这么一笔款子,即使对于他们这样的豪门贵族,也同割心剜肉一样。
“而且,”麹夫人苦口婆心地劝他,“这些商人走了,一批一批的商人还会接连而来,还要困留高昌!我们就是倾尽家私,不也等于用血堵水吗?钱花了,大王还要记恨,你这是何苦呢?”
张雄没想得那么细密。他是凭着直觉,凭着本性做出判断的。偌大的高昌,都对外商的困境袖手旁观,作为王公大臣,今后还有什么脸面与各国交往?为了高昌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名声,他要有所行动。
麹夫人无法说服张雄,就去找王兄。在王兄面前,她又哭又闹又撒娇,想使他有所松动。麹文泰慨叹道:“大将军真是倔犟!这不让人骂我冷酷无情吗?我是国王,我不能不顾念高昌!你们该体谅我。如果太欢执意要那么做,”麹文泰顿了一下,盯着隔案而坐的麹夫人,“咱们二一添作五。名声,当然归太欢,我只要言出必行的王威!”
麹夫人并不领情,连讽带刺地挖苦说:“王兄,我来可不是掏你们的家私!只要他要做,典了金盔银甲,我也舍得——可别让王妃日后对我翻白眼!”
张雄拒绝了“二一添作五”的构想,整日筹措资金,疏通民部,忙得宵衣旰食。傅加斯也将祖母绿变卖为一笔巨款。两笔款项加起来,税金就凑齐了。民部收了税款,办理了商人离境的手续。欢乐的气氛弥漫了各个货栈,人们额首相庆,欢欣鼓舞。为了防备再来个晴转雷阵雨,都整好行装,不分昼夜地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但有些人不能离开,他们的长相又带给他们小小的麻烦。不过借口可不是搜捕唐使,而是搜捕“强盗”。
李加也落入了禁军的视线之内,只是未敢轻易动手。他们一方面千方百计探听李加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麹文泰亲自出马,请来诃黎布石,想通过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做出无误的判断。
麹文泰特别客气,油滚滚的胖脸上时时浮现微笑,肥肿的泪泡把细眯的眼睛挤成个“一”字。
诃黎布石被这异乎寻常的态度弄得局促不安,不知自己该是做出笑模样还是冷模样更为得体,只好呆板地应酬着,心可悬在了半空。
“将军出外打猎了?猎获了什么野味呀?”海阔天空地聊过之后,麹文泰把话头过渡到正题上。
“打了两只黄羊,出去了四天,从白杨林就返回了。”像回答严厉的老师的提问,布石刻板而简短地说。
这副样子,麹文泰看了很不舒服。当然最不满意的是他回答的内容。为了活跃一下僵闷的气氛,大王想把话说得诙谐一些:“没有遇到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事情吗?”
诃黎布石不敢如实回答,也不好总那么刻板,就故意甩了个套,说得煞有介事:“遇到了。厮杀了好一阵呢!”
“和谁?”
“夕阳西下,弯月东升,大漠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们催马赶路。正行之间,忽闻呼救之声。你想,戈壁滩那么荒凉,这声音有多凄惨!我连连挥鞭率先急奔。跑了一程,就见有个人手拿扁担正在招架两只灰狼。两对绿眼闪着凶光,多次向他扑来。千钧一发呀,我一夹马镫直冲过去,手起剑落,鲜血四迸,结果了它的性命。另一只没逃几步,也被我的侍从砍死。这场干戈就此结束了。”
麹文泰对这传奇故事兴味索然,但还是颇为礼貌地耐心地听完了。他淡淡一笑,似不经意地问道:“在一眼泉?”
“不,大王。在红柳河。”
“救的是位商人?”
“是位术士,大王。现在他正在王城占卜风水、掐算流年呢!”
麹文泰对诃黎布石的话将信将疑,捉摸不透。他既不能确认“术士”就是被劫的商人,也无法肯定在一眼泉“杀出的”就是诃黎布石。他素知与诃黎布石不睦,料想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军事将领与唐廷并无直接瓜葛,唐使不会冒然向他言明身份,他也不会为唐使甘冒杀身之祸。所以他决定向他掀开帷幕的一角,表示亲近、信任之情,同时表达“勿谓言之不予”的意思。
时已近午,小黄门端来膳食。
麹文泰为诃黎布石斟满葡萄酒,又往金边明瓷小盘里夹着鸡丝、凉皮……诃黎布石谦让一番,也就慢慢吃着。
麹文泰咀嚼着,断续地说:“你知道吗?唐朝使节进了我们王城。”
诃黎布石一惊非同小可,夹着鸡丝的银箸停在空中,忘了塞进嘴里,傻愣愣地张着口,没一句话。他不知怎样答对才不至于泄露自己的真情实绪,就选择了最好的应急办法:沉默。
“这个唐使扮作商人,有五十来岁,长得像西域人。”
听了这话,布石惊异地“噢”了一声。他的脑子完全被李加的形象占有了——这说的不就是他吗?他不露声色地控制住情绪,故意问道:“他为什么扮作商人?”
麹文泰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高昌与大唐一向友好,这位使节为什么来到王城匿而不出?定是有难言的苦衷。也许……不管怎样,孤王都会以礼相待。”
诃黎布石想追问:怎么知道唐使进了高昌?但是他一怕失礼,让大王为难,二怕自己失态,引出麻烦。这些在嗓子眼挤来撞去的疑问都被他一一捺住了。只不着边际地说了句:“真是个怪人。”算是对大王一席话的反映。此刻他盘算的是赶快回去,把这位又是“商人”又是“术士”的李加问个明白。